作者:苗炜
|类型:穿越·架空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1318字
死亡很大,我们是他嘴巴里发出的笑声。我们站在生命中,死亡也大胆地在我们中间哭泣。——里尔克
早春三月,风和日丽,草青水暖,正好厮杀。
这一年,窝阔台、拖雷的两路蒙古大军已对金国形成分割之势,用不了多久,金国就要完蛋,如同已经被灭掉的西夏和花剌子模。窝阔台麾下一支万人队已在永安城外驻扎了七天,队长脱布安帖儿还没有下达攻城的命令,他在攻打河北易州时中了一箭,伤口未曾平复,背部又生脓疮,军医萨巴拉正在悉心调理。用的一种草药名叫冬那格瑞赤,译成汉语叫长果婆婆纳,捣碎了敷在伤处。这草药生长在阴山的黑土草甸之上,根小茎高,叶为绿色,花为蓝色,专制脓疮。内服的两种药是鸡屎和老鼠屎,蒙藏医学经典中记载,这两种药都能排毒。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早就说过:“玉扎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脱布安帖儿一心想早日攻下永安城,无奈投石器所需的弹药并不充足,单纯以骑兵冲锋,必然死伤惨重。军医萨巴拉还报告,军中伤兵尚有八百,药材短缺,应将伤兵送到北京城休养,再补充几个医生。按照以往的作战习惯,脱布安帖儿才不管那些伤兵死活,只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现在自己中了一箭,知道受伤的滋味不好,便从军中挑选老弱的色目人,组成一支百人队,将伤兵送往北方。大战在即,他可不愿意让一百个勇猛的蒙古骑兵去做这样婆婆妈妈的事。萨巴拉又建议,打下永安城,要征用一些汉人的郎中随军调遣,脱布安帖儿便传下号令,破城之后,凡药铺不得劫掠,凡郎中不得杀头。遇到铁匠木匠,也征入军队。正是有这条命令,永安城里的医生沈九畴后来才保住了性命。
沈九畴在这一年春天就知道了未来的凶险,他关心草木之相,查物候之占,看到植物的生长,就能预知年景。要是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地上最先生长的是荠菜,所谓“岁欲丰,甘草先生”,甘草者,荠也,就是后人爱吃的荠菜馅馄饨那个荠菜。“岁欲苦,苦草先生”,苦草者,葶苈也,这葶苈,能入药,有泻肺降气,祛痰平喘,利水消肿之功效。“岁欲雨,雨草先生”,雨草者,藕也。“岁欲旱,旱草先生”,旱草者,蒺藜也。“岁欲恶,恶草先生”,恶草者,水藻也。“岁欲病,病草先生,病草者,艾也”。这一年春天,山坡田野之间,最先长出来的是艾草,河流沟渠之中,也早有水藻泛滥,沈九畴料定今年必定是疾病横行,多灾多难。可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管子》中早有教诲,早春三月,要用药草熏烤房屋,更换钻燧,淘井换水,搞卫生大扫除。沈九畴挑了个良辰吉日,拿来一把新采的艾草,用一面阳燧,对着太阳取火,这阳燧就是凹面的铜镜,取天火燃艾草,阳气充沛。艾草点燃了,沈九畴让仆人拿去熏烤房屋,给各个房间消毒,他坐在院子里,盯着手中的阳燧发呆,这玩意既然能点燃艾草,那就能点燃蒙古兵的粮草,如果把城中的铜镜都收集起来,也许能用火打退蒙古兵。想到这里,他便叫仆人将一堆草料放到庭院里,用阳燧照了半天,却始终未能点燃。正和这铜镜较劲,门外有人吆喝:“沈先生在家吗?”开门看时,见是一名军官,带着两个小兵,那军官一抱拳,“在下叫卫忠,在永安城守备总管完颜七斤将军帐下听令。”沈九畴抱拳还礼,听他继续说下去,“完颜将军差小人前来,是请先生去给完颜将军的夫人看病。”沈九畴应道:“好,我这就跟你们走。”管家尹龟寿递上来药箱,沈九畴背在肩上,跟着卫忠向总兵府而去。
永安城里一片萧条,不少户人家已经逃难。城里早就贴出告示,青壮年都要去当民兵,各家各户捐献铁器,还要硝石、硫黄、蜀葵、桦根、朱砂、草乌、巴豆等物,这些东西都是制造铁蒺藜、蒺藜火球的原材料,后世的手榴弹、地雷就缘自铁蒺藜、蒺藜火球。路上有一队士兵拎着铁锅、扛着一口大棺材往兵营方向走,卫忠跟沈九畴说,这棺材板可以做箭柄,铁锅熔化再做成箭头。离总兵府渐近,只见街道两旁写了好多标语,“精忠报国”,“厉兵秣马,打败蒙古兵”,“誓与永安城共存亡”,均用汉字和女真文字双语书写,红底白字,煞是醒目。总兵府前热火朝天,一队士兵光着膀子在打铁,炉火烧得正旺,各家收来的铁器都堆在地上,总兵府门房砌起了一座窑,有几名工匠正在和泥制胎。沈九畴问:“这兵士打铁,我知道是造箭,兵士烧陶,却是要做什么?”卫忠道:“蒙古骑兵最为厉害,但我们的火器却是克敌制胜的法宝,烧陶,是为了做一种陶蒺藜,把火药填在其中,点上引子扔出去,就在蒙古阵中炸开,炸碎的陶片也可伤人,这和铁蒺藜是一个道理,只是做起来更为简便。我们的铁还要做箭、弩,总兵大人有一种新式武器,叫三弓床弩,这弩足有一张床大小,需七人才能施展得开,一次可以射出三支箭,打到三百步远,还有七连发箭,十连发箭,可及百步之遥。和蒙古兵打仗,不能近身肉搏,这帮蛮夷,就得用火箭伺候。”
总兵完颜七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平常出外,总在头发胡须中暗藏一些铁丝,让小兵在身后打着伞盖,伞盖中放着吸铁石,这样须发张扬,极其威猛。这时在家里倒不用这般做作,他在客厅中把玩一枚刚做好的陶蒺藜,听沈九畴来了,忙迎了出来,“沈先生,久仰久仰,我这里乱糟糟的,把先生请来,实在是冒昧。”沈九畴一抱拳,“我看这弧矢之利,威慑天下,将军若能保住这一城百姓的平安,那真是龙城飞将啊。”完颜总兵哈哈一笑,“兵非圣人之得已也,不祥之器,不祥之器。”
把沈九畴让到客厅里坐下,有士兵送上来茶水,完颜将军说:“大敌当前,本不应该为这些小事麻烦先生,可我夫人病得厉害,我怕她性命难保,特意将先生请来给她诊治。先生不要见笑啊。”沈九畴道:“将军哪里话来,病人什么时候都该得到医治,蒙古兵明天进城,今天我也得给人看病。”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找补,“何况将军神勇,永安城可以平安。”完颜七斤干笑了两声,“那就请先生到后院。”
总兵府后院之中,堆了一大堆木柴,完颜七斤指着这堆木柴问:“沈先生可知,我这堆柴禾是干什么用的?”沈九畴摇头,完颜将军道:“要是蒙古兵打进永安城,我势必要以身殉国,战死在城头,可我殉国之前,一定要点燃这堆柴火,把我老婆孩子都给烧死,让他们跟我一起殉国,全家忠烈。”沈九畴一惊,心说你既然打算把你老婆烧死,那干吗还要给她看病呢,她就算病死了,到时候再烧她的尸首,不也能算殉国吗?这事何必那么认真?完颜将军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要让我老婆殉国,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病死呢,先生务必要保住她的性命,以成全我的忠义。”沈九畴问:“敢问将军有几个孩子呢?”完颜七斤道:“我有四个孩子,也都准备和我一起殉国。”
总兵府后院,将军夫人所住的房舍,门口有两个士兵守卫,见将军和医生来了,忙打开门,有侍女迎候在门内。完颜七斤说:“沈先生进去看病,我在门外等候就是。”沈九畴随侍女进了屋,完颜将军就在院子里整理那堆木柴,将一块块木头码放得更加整齐。有侍女带着小公子正好走过,小公子见了完颜将军,奔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什么时候点火啊?什么时候烧死我啊?”完颜将军一皱眉,吩咐侍女:“赶紧带他到别处玩去,不要捣乱。”小公子被侍女带走,兀自扭头问:“明天能点火吗?”完颜将军在院子里等了半小时的光景,沈九畴从屋子里出来了,将军迎上前问:“怎么样?”沈九畴道:“夫人就是忧思多虑,心律不齐,胃口不好,吃一剂汤药就好,不过,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两人说着话回到客厅,沈九畴开了个方子,就是所谓“白虎汤”,药性略猛,沈九畴斟酌一下,调整了几味药的剂量。完颜将军接过方子,他这半个多月一直极度亢奋,一边号召全民皆兵积极备战,一边也嘀咕,城里两千兵马加上几千滥竽充数的民兵,恐怕很难阻挡蒙古兵的进攻,没事儿总在家里宣扬要自焚殉国,拉着老婆孩子全家忠烈,直把夫人吓得半死,这副汤药或许能救得夫人性命,可要他不再吓唬妻儿,却难以做到。将军让手下奉上五两银子,“听说沈先生还会算卦,我想请先生给我算一卦,看看永安城保得住吗?”有道是,“易居医之理,医得易之用”,沈九畴对易经很有研究,平时也有人上门求卦。他掏出三枚铜钱占了一卦,摇摇头说:“永安城是守不住的,将军还是走的好。”完颜七斤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守不住,还是得殉国。”送沈九畴出门,再让仆从去照方抓药,总要先把夫人的命保住,才能烧死她。
沈九畴出了总兵府,没走几步,就见管家尹龟寿守在街角等候。主人出诊,尹龟寿在家打扫着卫生,忽然间院子里的一堆草料冒出青烟,连忙灭了火,感到有点儿心慌,他知道完颜将军喜怒无常,不能以常理揣度,就跑到总兵府来迎接,见沈九畴出来,这才放下心。两人往家里走着,转过街角,见一游方和尚,手拿一旗,上面镶金边走银线绣着三个大字“隐身草”,沈九畴看着新奇,便叫住了那个和尚,“这位师傅,隐身草是什么东西?”
和尚答道:“我这里卖的是西土来的灵草,吃了之后能隐身逃遁,免除血光之灾。”沈九畴对各种植物都极感兴趣,听和尚说有灵草,就要和尚拿出来看看。那和尚宝相庄严,“这东西怎可轻易示人,这是救命的玩意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下战事绵延,天下大乱,我是为弘扬佛法,普度世人,才出来奉献这宝物,你们要请这宝物,也得诚心诚意。”尹龟寿听这和尚说得认真,便问道:“多少钱能请得你这一片隐身草呢?”和尚看了看二人装束,漫天要价,“五两银子一片。”
沈九畴道:“我这里正好有五两银子。”将刚刚得到的五两诊金掏出来给了和尚,那和尚接过了银子,从褡裢里掏出一本佛经,翻出一枚树叶,递了过来。沈九畴双手接过,细细打量,那树叶绿中泛黄,夹在佛经中已然有一段时间了。沈九畴认得,这就是菩提树叶,中原虽然见得少,但也决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那和尚看他疑惑,便道:“这灵草已经万千法师祈祷,具大神通,你可要小心收好。”说罢转身就走。沈九畴也不阻拦,将那枚树叶交到尹龟寿手里,看着和尚的背影,摇了摇头,“万里江山动干戈,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都出来了。”尹龟寿将菩提树叶收好,问:“这隐身草到底管用吗?”沈九畴道:“你在我家这么多年,也见识了不少药材,管用不管用的,你到时候试试就知道了,神农尝百草,那也是一点一点试出来的。”尹龟寿见主人面带忧愁,便说:“若是战事不利,我们还是及早逃出城去,过黄河,到首都汴梁去。”沈九畴知道,他的仆人都害怕蒙古兵,蒙古兵东征西讨,遇到敢抵抗的地方,都将百姓杀光,将城池烧毁变为牧草之地,若是投降归顺,那还算有一条生路,完颜七斤是金国皇族,断不会归降,永安百姓凶多吉少。他叹口气说道:“民居地上,犹蚤虱贼人肌肤,你若是要走,就尽管去你的,我在汴梁城里有一个朋友,叫李东皋,你可以去投奔他。”尹龟寿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医生,不过我还是跟着主人。”沈九畴点点头,“辽国、金国先后占领汴梁,现下汴梁又要被蒙古人占据。南宋偏安于杭州,北方的大好河山怕是夺不回来了。去年我去汴梁城里拜会李东皋,他告诉我说,城里刚去了两个和尚,一个和尚手拿布口袋,里面装的是枣,见到孩子就给枣吃,许多孩子都围着他要枣,布口袋里的枣却永远散不完,另一个和尚是在当街捡拾破瓦片,再用石头敲碎。他让我解这两个和尚的行径,我想是‘早散’和‘瓦解’的意思。我看你即便去了汴梁,也难逃命中劫数。”
汴梁城与永安城相距不过五十里,中间隔着一条黄河。金国与蒙古之间,时战时和,老百姓都觉得,蒙古兵顶多打到黄河边就会撤回到北方去,能在汴梁城里落脚就能避开战乱。数十万难民挤在城中,能找到房子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就是露宿街头,白日里就在街上闲逛,建筑宏伟的首都始终闹哄哄的。
忽一日,汴梁城里传言,脱布安帖儿已然打下永安城,总兵完颜七斤率军民奋力抵抗,以身殉国。继而又有传闻,打下永安城之后,蒙古大军按兵不动,金国已经派出使者前去和谈,估计双方会休兵讲和。又过几天,有传闻说,和谈有望,黄河这边的汴梁还是能享受太平日子。这一下,城里又恢复了生机,集市上热闹,勾栏院中也热闹起来。
名医李东皋,在汴梁城中的住宅算得上奢侈。
临街处有一栋小楼,外人看上去不知其功用,实际上是李东皋专用的厕所,他在楼上拉屎撒尿,屎尿坠于楼下,楼上的厕所就没什么味道,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建这样的厕所。每天早上,李东皋就坐在高楼之上,焚着香,一边上厕所,一边看报纸。他体重将近一百公斤,圆滚滚的手指捻动报纸,这几天的邸报上,都在表彰各地抗击蒙古兵的将领,完颜七斤已被追封为镇国上将军,另一位河北的将领,被追封为龙虎卫上将军,文章写得抽象,也不知道“城破”二字背后有多少士兵战死,多少百姓遭难。另有一篇文章号召大家,修城池,统甲兵,组粮草,与国同休戚,士庶行伍,全民皆兵,李东皋看这文章写得漂亮,料定出自朝中第一健笔元好问,就用报纸擦了屁股。李东皋牵挂自己的朋友沈九畴,早就写过几封书信让他渡河到汴梁来避难,沈九畴却没有回音,如今永安城破,只能祝愿他逢凶化吉。
上完厕所,吃了早饭,在家里待得憋闷,李东皋就去勾栏院散心。勾栏院中,演戏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唱小曲的,都吆喝着招揽客人,瞧这意思,他们都不怕蒙古兵,即使蒙古兵明天就到,今天该怎么耍就还怎么耍,而且要玩得更痛快。李东皋看了一阵杂技,给了几个赏钱,又到了唱小曲的剧场外,见门口树着个招牌,写着“春兰献唱”,不知道这春兰是从哪里来的伶人。剧场中迎客的招待,认识李东皋是城里的财主,将他让到台下位置最好的一桌。李东皋坐定了往台上看,见那春兰,略施粉黛,眉宇间有一股豪气,咿咿呀呀地唱着:“泥滑滑,泥滑滑,脱了绣鞋脱罗袜,前营上马忙起行,后队搭驼疾催发。行来数里日已低,北望燕京在天末。朝来传令更奇怪,落后行迟都砍杀。鹁鸪鸪,鹁鹋鸪,帐房遍野常前呼。阿姊含羞对阿妹,大嫂挥泪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虏,犹幸同处为妻孥。愿言相怜莫相妒,这个不是亲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