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炜
|类型:穿越·架空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0578字
史书记载,金国朝政保留了女真各部落议事的传统,遇见什么事喜欢投票,上朝的大臣都有投票权,但就什么问题投票可没准谱儿。白撒将军杀了胡庆等人,大臣们都觉得此事鲁莽,应该对白撒这种行为做出惩罚,到了御前会议上,没人敢弹劾白撒将军,反而是他主持会议提出议题,说要在汴梁征兵十万,当打之年的男子都要从军,十万青年十万血,居家的男子要处死。大臣们多不赞同,白撒将军怒道:“你们总是低估老百姓的忍耐能力,他们特别能忍受,特别能吃苦,蒙古人进城就会大屠杀,与其等死不如作死,他们一定会和蒙古人拼命。”这番话说出来,大家都默不做声,心中还在埋怨,若不是你杀了蒙古使节,兴许和谈还有望。金哀宗看气氛不对,就点名让崔立将军发言。崔立是汉人将领中唯一能和完颜白撒分庭抗礼的,说:“征兵我不反对,城里粮食不多了,要当兵的人肯定不会少,当兵不会饿死,暂时还能吃口饭,可军方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久了。”白撒将军说:“蒙古势必大举进攻,我们需要补充兵力,能支撑一时就支撑一时。”崔立道:“白撒将军一怒之下杀了蒙古使节,但蒙古兵未必像将军一样冲动,他们只要围困汴梁一个月,城里人就会大批饿死,就会有易子而食这样的人间惨剧,这比拿刀砍拿石头砸还要残酷。”
大殿里群臣窃窃私语,哀宗皇帝清了清嗓子,“军方的粮食还能维持多久?”崔立道:“还能维持三到四个月。”哀宗松了口气,大臣和军队还有粮食吃,老百姓真的会没饭吃?他怀疑,老百姓或许有自己的办法,他并不相信人吃人这样的事真会发生。完颜白撒也清了清嗓子,“我们还要表决呢,到底要不要征兵?”参加会议的八十位大臣举手表决,同意征兵的只有白撒的十余个亲信,大多数人没有举手。哀宗皇帝说,征兵的事就暂时缓一缓再议,大家已然习惯。每有北兵压境,君臣相对泣下,殿上发叹吁;每相与议时事,至其危处,辄罢散俟再议。只等着皇帝宣布退朝,不料哀宗说:“以前总是你们出个题目议论,今天寡人也出个题目,我想撤离汴梁,到山东青州去。”
这一下大殿上热闹起来,有几位带着哭腔说:“皇上不能撤啊,皇上撤离汴梁,我们就没了主心骨,汴梁就要完啊。”议论一番,都知道目前是个死局,撑下去是死,撤了或许死得更快,臣子们主张坚守的占了较大比例。哀宗皇上道:“以往都是你们投票,这一回你们也别投票,让我自己做主,毕竟我是皇上,寡人要去山东躲一躲,这事就这么定了。”白撒道:“皇上既然定了,末将的飞虎队愿意为皇上保驾护航。”哀宗道:“我只带少部分皇室成员撤退,飞虎军一万兵马跟着我去青州。”崔立听了,心里焦急,一万飞虎军是精锐部队,撤走之后城防必然空虚,可保着皇上杀出重围的确也需要他们。哀宗说:“我回宫之后精简一下随从,撤离汴梁,也给百姓多留下粮食。”说着就要离开,忽然想起,自己走了,谁来守城,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便宣布,崔立升为卫国大元帅,掌管汴梁军民一切事务,和汴梁共存亡。崔立连忙跪下,谢主龙恩。
会议结束,消息就传遍了朝中文武,只一句话,皇上要跑了。枢密院里元好问正等着会议精神传达下来好写文章呢,听说皇上要撤到青州,原本打好的腹稿号召玉石俱焚就不能写了,改写作好长期斗争的准备,提笔就写,进入情境也快,一杯茶的工夫就写好了,写完交给报纸编辑,暗骂一声,皇上要跑了,我还瞎忙乎什么,回家睡觉吧。
事情果然如崔立所料,蒙古大军得知使节被杀的消息,只象征性地开了几炮,并未大举进攻。他们熟知心理战,围而不打反而能造成更大的恐慌。
哀宗的出逃计划顺利实施,一旦你想逃跑,你跑得比预想的还快。完颜白撒的飞虎军掩护皇上出城,经过一番厮杀,奔山东青州一带而去。汴梁城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平衡,敌人在三十里外,包围圈并不严密,谁也不知道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居民都饿得懒洋洋的,多动一下就会消耗体力,军队也在休整,汴梁城好像多动一下就会崩塌。
城里最先消失的是花草和树上的枝叶,桑树、槐树的叶子都可以果腹,芍药、牡丹等花卉早就没人照料,它们现在被连根拔去当饭吃。人们进入废弃的龙德宫花园,先吃里面的树皮和花草,接着在干涸的人工湖边发现了一片红土,那里的土是咸的,吃起来有弹性,可以混着豆子一起蒸了。全城的人都在挨饿,石榴巷棺材铺的刘老板并不知道南城绸布庄的掌柜晚上吃了什么,教书先生也不知道隔壁的裁缝还有没有饭吃,所有的亲戚朋友们都断绝了来往,穷人们在挖野菜剥树皮的队伍里偶尔遇见亲友,也装作素不相识,富裕的人们还试图保持体面,家里剩余的粮食成了最大的机密。
很快,人就吃人了。原来的菜市场形成了一个交易市场,那些活不下去的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在这里换别人的孩子吃,他们的交易公平诚信,一个体重二十斤的孩子绝对换不来一个体重二十五斤的,两个体重三十斤的却可以换来一个体重五十斤的,因为两个孩子的骨头会多一些,要刨去骨头计算纯肉的重量,父母对孩子的体重有准确的直觉,交易的误差控制在三斤之内。十岁以下孩子的肉最受欢迎。他们交易的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决不会偷了别人的孩子去吃。大批老年人选择自杀,这样可以为家里节省一些口粮,还可以把自己的肉留给儿女们吃。蒙古医学龙之饮食枝上有一叶,乃是大肉,这一下汴梁城里的人都吃上大肉了。
陆兴之等三人还坚守在城中,莫大奎每天挣扎着出去,回来向陆兴之汇报城里的悲惨景象。他听到了很多悲惨故事,比如哪一家人,男人已然战死,女人和孩子是饿死的,哪一家人刚得了儿子又送出去给人吃了。他只是听人转述,却没有见到当事人,这样一来,好像活着的人就不是最悲惨的。
他没有再去打劫。在决定吃掉自己人之时,莫大奎、陆兴之、春兰姑娘召开了一次民主会议。陆兴之先发言:“目前的形势是这样的,蒙古兵随时可能攻入汴梁,我们很难阻挡这一趋势,我们在这里寸功未立,但为了南宋的复兴大业,还是要坚守在城里。汴梁是宋朝的故都,孕育了伟大的文明,如果这里被蒙古人占领,道统就会进一步沦丧。古人讲舍生取义,现在就是我们舍弃生命的时候了,舍生取义这样高洁的作风,自我牺牲这样的道德,是金人和蒙古人都不具备的。我可以自刎,把我奉献给你们吃,但你们不能背弃自己的信念,还要在这里抗击蒙古兵。”春兰姑娘看着陆兴之,眼中噙着泪花,在多年的战斗生涯中,她对陆相公充满好感,却从来没表白。她知道陆相公是知识分子,自己是一个卖唱的,虽然参加了抗击蒙古的宣传工作,但自己低贱的出身和陆公子的身份比起来相差太远。陆公子是不能死的,他的生命更为高贵,春兰愿意替陆公子去死。莫大奎对陆兴之的说辞没什么兴趣,他宁可吃掉面前这两个人也不会奉献自己,他武艺高,杀掉陆兴之和春兰不费什么力气,他只想吃顿肉。陆兴之接着说:“我知道这个决定非常艰难,你们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应该吃谁,所以我预备了三个纸条,我们分头写下该吃哪一个人就是了,少数服从多数。”莫大奎接过纸条,说:“早知道如此,我们不如把那个衍圣公孔元措留着,留到现在也能吃了。”陆兴之并不搭茬儿,凝重地在纸条上写下了春兰姑娘的名字。
莫大奎也写下了春兰姑娘的名字,他是个有组织观念的人,知道陆兴之是他的上级,春兰是他的下级,按照食物链法则,他只能吃春兰姑娘。春兰姑娘写下了“我”字,她要像陆公子那样舍生取义。
三张纸条摊开,陆兴之看着春兰的字条说:“你这个‘我’字不太明确,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天可明鉴,这个字条我会保留,如果能返回浙江,还要向上级汇报,这个‘我’到底是谁写的呢?你要写上‘春兰’二字,你听明白了吗?”春兰说:“春兰明白了。”她把纸条上的“我”涂成黑疙瘩,写下“春兰”。陆兴之点点头,“以后我会把你的故事编成‘诸宫调’,让乡村城镇都演出你的故事,传唱你的颂歌。”春兰姑娘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被陆公子也被自己深深感动。投票结束之后就要杀人,莫大奎站起来,从胡琴里抽出短剑。春兰姑娘慷慨赴死,她看见陆兴之在莫大奎身后,有一瞬间好像要拔出刀来从背后给莫大奎一刀,她在最后忽然想到,她和陆公子甜甜蜜蜜地把莫大奎给吃了,然后双宿双飞。她闭上眼,脖子一凉,倒地而亡。莫大奎把短剑收好,“这个姑娘吃起来肯定比那个孔元措嫩。”陆兴之吩咐道:“我们要省着点儿吃,先把她一条胳膊剁了吃,可惜也搞不到盐和调料,要不然剩下的肉可以腌起来慢慢享用。”
李东皋这个乐观主义者已经把家里的肉食全干掉了,每天只吃白饭,厨房门紧闭,不让饭菜的味道散出去。他知道饥饿的人对饭菜的味道极其敏感,他自己对肉香就非常敏感,他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从北边三里之外传来,夹杂着肉桂和八角,那是人家炖肉时去除腥味的调料,从南边一里之外也传来肉香,那边加了点儿陈皮,他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知道,人开始吃人了。几天之后,这股奇异的肉香又忽然消失了,他闻到了一股尸臭,一开始还若有若无,必须吸吸鼻子很专注地寻找,后来的臭味铺天盖地,无处可逃。蒙古兵的大炮和金兵的震天雷都停止了响动,死神却发出了凄厉的笑声。一场新的瘟疫来到了汴梁城,那些不会被吃掉的成年人成批死亡,家家有位尸之痛,户户有号涕之哀。李东皋在城里转了转,守在熙德门观察了一下午。汴梁城内死了人,一般都是从熙德门拉到城外,那个下午,一队队劳役在士兵的守卫下用板车运送尸体,李东皋估算,总共有两千多具尸体。他检查了其中十来个人,死因各有不同,有人面部蜡黄,大概是肝出了毛病,有的形销骨立,那是饿死的,有人眼睛凸出,死之前有一番痛苦的挣扎,到后来李东皋只是木然地站在街边,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金国的统计学特长又得以施展,与蒙古兵激战三个多月,每天的阵亡数字都有统计,战斗最惨烈的时候,一天会死去一千多个士兵,平常则控制在两三百人,但是在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就要来到的僵持时分,城中却有大批平民死亡,开始是每天几千人,迅速上升到一万以上,军队不得不征集更多的劳工来处理死尸,防御工事都停止了,数以千计的劳工在城外挖坑掩埋尸体。天气渐凉,尸臭味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崔将军下令,必须挖大坑,能够将一万人深深埋起来,必须不断挖,后来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验证了他的先见之明。劳工们挖坑、运尸、掩埋,时不时有人崩溃,放下手下的工具,扔掉死尸,向着远处的蒙古兵营跑去,金国士兵不加阻拦,这些逃跑者都会被蒙古兵射杀。
崔立将军第二次到李宅拜访。两人落座,崔将军问:“李先生可知道,这一个月来,汴梁城一共死了多少人?”李东皋抬头看天,“我估计有十万上下。”崔立道:“已经死了二十万人。”李东皋叹了口气,他对这个数字并不吃惊。崔立道:“白骨露于夜,千里无鸡鸣,古来良医,对付这样的大瘟疫也没什么办法,我却有一剂药,想问问先生好使不好使。”李东皋道:“什么药?”崔立道:“粮食。”他盯着李东皋问,“不知道李先生私藏的粮食还能维持多久啊?”李东皋明白,在这位将军面前还是说实话好,“原本家里有十人,粮食还够吃三个月的,现在仆从都已经被征作劳役,只有妻儿和一位老管家,省着点儿吃,倒还可以维持一年半载。”崔立默算,李宅的粮食就算都奉献出来,只够一千人吃上一天,城里尚有百万人,就算城里有一千户富裕人家,每家尚有三个月的存粮,也只够全城人敞开肚子吃一天,却不得不问道:“李先生可愿意把家里的粮食拿出一部分来吗?”李东皋回答:“如果官府开仓赈粮,李某也愿意捐献粮食出来。”
崔将军没有选择杀富济贫,他决定由政府出面开仓赈粮,每户人家可以领一碗粥,实际上是稀稀拉拉的一碗汤水。统计数字表明,在官府赈灾之后的三天,死亡人数下降到了八千、七千、六千,但又很快回复到了一万以上。到这年十月,北风起,寒潮至,汴梁城外的万人坑已经达到一百余座,共掩埋了八十多万人。这时候的汴梁已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崔立最终决定,军队开出城外,向蒙古兵投降。在投降之前,他召开一次会议,留守汴梁的五十位高级官员出席,他说明城中的情况,粮食只能再维持十天,军队士气低落,瘟疫还在流行,他没有让官员们表决到底是投降还是坚守,只是说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结果不出所料,五十位官员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投降两字。他们说,这是大金的国都,要坚守到最后一刻。有一个官员委婉地表示,皇帝是国家的象征,只要逃亡到山东的哀宗皇帝还能继续逃亡,大金就有复兴的希望。
崔立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国君在,国都是否丢了并不重要?”那位官员回答:“我的意思是,国君在哪里,哪里就是国都。”崔立皱起眉头,他在会议厅外布置了两百名刀斧手,他挥手示意手下的将领,不要再听这帮文官扯淡了,全杀了,一个不留。既然这些官员都不愿意负责,那么就由我一人来承担投降的恶名。这五十个官员大多是皇族,崔立知道,要投降必须先把他们杀掉,另外一些官员,平素与崔将军还算有交情,可崔将军一旦作出投降的决定,就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他坚守汴梁时尽职尽责,叛国投降也就不会瞻前顾后,五十个官员的鲜血把帅府会议厅的地板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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