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举朗声说道：“唐老先生，晚辈杜一举，自幼跟随家父学习中医，又去美国念了医学，今天我也不和您争论三焦肝肾的问题，晚辈想说，您这样轻薄逝者，于医德上有所不妥吧？梁启超先生尸骨未寒，您这样幸灾乐祸，实在不像是杏林长辈应该做的。”唐鹤年没想到这么个年轻人居然当众抢白，不由得大怒，“我就是要幸灾乐祸，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要笑话笑话梁启超，他骂我们中医的时候，大家忍气吞声，他死了，我们就要乐呵乐呵。”此言一出，酒楼上响起几声干笑，但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神医会龙会长起身道：“这位小兄弟，我们神医会的团拜会，都是每年春节前后举行，并不是梁先生死了，我们才开宴会庆祝的，唐先生乃杏林名宿，医德医技从来都是人人挑大拇指的，他对肾病也向来是有独到见解的，三焦向来复杂，我们还是切磋医学，切磋医学。”龙保全似乎为杜一举气势所慑，说话客气。杜一举瞥了一眼父亲，见杜文成端坐，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就向龙保全施礼，“龙先生，晚辈希望中医界能吐故纳新，不要抱残守缺。我在美国也是上过几堂解剖课的，切开皮肤，我们能看到血管、神经、淋巴腺，倒是从来看不见经络，也看不到什么穴位。我自幼学中医，可解剖过人体之后，才算是进入科学的世界。我们的中医，更像是一套哲学系统，我们好像不太接受真实的身体，更愿意讨论玄学的身体，西方医学传入中国也有两三百年了，我们还这样冥顽不化，恐怕就要被时代抛弃了。”唐鹤年顿了顿手中拐杖，指向杜一举骂道：“你放屁！你放屁！”

龙保全哈哈一笑，“杜博士挟洋自重，视国医国技为腐朽之物，这也算是革命之举，不过你旁边就坐着古德先生、丸山先生，他们一个来自西洋，一个来自东洋，到咱们这儿都是学习咱们这儿的医学，可见在外人眼里，我们五千年的文明也不全然都是垃圾。”这话说完，众人都齐声附议。杜一举看出来龙保全不是等闲之辈，正琢磨如何应对，杜文成从四号桌站了起来，“龙会长，唐老先生，犬子刚留洋回来，有一些食洋不化，还望海涵，我回家一定多加训导，抱歉抱歉。”说罢深鞠一躬，回头向杜一举说道：“你且坐下，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杜一举满脸通红坐了下来，丸山、古德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要听他再说些什么，韩潇亭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说得不错。”后面的饭再吃下去就有点儿索然无味。待到宴席散了，杜一举陪杜文成回家，一路上父亲也没有埋怨他，到家了就说，这顿饭吃得累，要睡个午觉歇歇。杜一举以为爸爸多少要责怪几句，此时不说，到晚上也必定是一顿数落，心里忐忑。等到五点多钟，杜文成还没起床，杜大鹏回到家了，进门就喊：“兄弟，我听说你今天可是出了风头了！”

杜一举在玉鼎轩和唐鹤年、龙保全吵架，这事情添油加醋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北京的药铺和中医诊所，早有眼线将酒楼中的场景描述给杜大鹏听，他回到家喜气洋洋，拉着杜一举说：“你再给我讲讲，你是怎么骂唐鹤年那老王八蛋的？”杜一举道：“我没骂他，只是和他说两句道理，多少有些得罪他。”杜大鹏道：“得罪他怕什么，那个老王八蛋，你不知道，当年爷爷遭人陷害，这唐鹤年肯定没放什么好屁，肯定告密陷害，我早就想剁了这老王八蛋。”杜一举年少出国，并不知道祖辈的恩怨，问道：“你说唐鹤年陷害过爷爷，这可有什么证据吗？”杜大鹏道：“要什么证据？我没证据，我就是知道这老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你看他食古不化顽固腐朽的那个操行，早就应该骂他，他他妈的就是缺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坏水，一肚子小算盘。”杜一举道：“那我得罪他不要紧？”杜大鹏道：“得罪他怕什么啊，大哥我北京的黑道白道军警宪特，都有朋友，想再欺负我们杜家，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你骂他一顿，龙会长多少有些下不来台，可也不算什么大事，龙会长是他妈个笑面虎，你转过身到卫生局去当个干部，龙保全那孙子还得来巴结你。”杜一举道：“我什么时候要去卫生局当干部啊？”杜大鹏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去不就去了？你堂堂美国康奈尔大学卫生学博士，不到卫生局当干部，你还想去哪里当干部？”

到了晚间，陈凤菊做了一桌饭菜，一家子吃着饭，杜文成温了一壶酒，开口说话：“一举啊，你去国多年，对国内形势不太了解，我给你讲讲咱们国家的形势。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两年前设立内政部，置卫生司，掌管卫生行政事宜。一年前，卫生司又变成卫生署，隶属于行政院，后来又升格为卫生部，部内设总务、医政、保健、防疫、统计五司，行政院发布命令说，卫生行政之良否，不惟关系国民体质之强弱，也关系到民族之强盛。健全身体，锻炼精神，国家才能够进步。我看这想法不错，你留洋归来，当为国效力，我看你还是去北京市卫生局找个差事做，我跟你哥哥说过此事，你哥哥也托了一些关系，回头你尽快去见见卫生局的人，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啊？”杜一举没想到父亲已经把他的前途安排好了，去卫生局的确能发挥自己所学所长，当下就表态：“好，我就去卫生局当个干部。”

转过天来，杜一举照旧一早出去跑步，回到家中发现，爸爸杜文成熬了一锅牛奶，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这可把儿子感动坏了，倒了两杯牛奶，自己喝一杯，爸爸喝一杯。到了晚末晌儿，杜文成是上吐下泻，多亏了杜大鹏在家中备有洋药“泻停封”，吃了之后才不往厕所跑了。杜大鹏埋怨弟弟说，爸爸是吃牛奶害的。杜一举也不否认，只管说爸爸缺少乳糖酶，导致不能消化乳糖，产生“不耐受”，以后改喝酸奶就行了。杜大鹏说：“你快拉倒吧。”

把媳妇儿陈凤菊找来，问：“我兄弟没给咱儿子灌点儿牛奶喝吧？”陈凤菊道：“锅里剩下有一杯奶，叔叔是嘱咐给咱儿子喝，可我给偷偷倒了，咱儿子没喝。”杜大鹏夸奖媳妇有见识，嘱咐媳妇，每天早上起来熬粥，千万别喝牛奶。杜一举喋喋不休还在说：“小孩子应该从小喝牛奶，每天早上半斤奶，做一个强壮的中国人。”杜文成缓过劲儿来说：“你愿意喝就自己买去吧，我们不喝了，我们就还是喝粥得了。”

过了几天，杜大鹏带回消息，说卫生局有三个空缺，一是公共厕所办公室，负责全北平的公共厕所建设，别看名字不好听，油水丰厚，政府拨款建厕所，河北宝坻、三河的建筑公司分头承包，只要有工程，就会有回扣，一般人想去卫生局工作都不容易，更别说要进这个公共厕所办公室了。北京的茅厕原本都由粪厂把持，东城、西城那些富人住宅区，粪便中的油水大，卖给郊区当肥料能卖出好价钱，南城等穷苦人住的地方，粪便都卖不出好价钱，可越是穷苦人住的地方，越要多盖公共厕所，粪厂不愿意出钱，政府便和粪厂合作，出钱建厕所。另一个空缺是医政科体检股下面的妓女体检办公室，专门负责给妓女检查身体，防止性病传播，这地方也有油水，开妓院的要先交一笔管理费，每年春秋体检，还要收体检费，不过***挣钱不容易，再坑***的钱更不仁义了。剩下一个就是防疫科了，那就是预防天花、霍乱，种牛痘、灭鼠疫这些事情。介绍完毕，杜大鹏问兄弟：“你是打算去盖厕所还是检查妓女还是去防疫科呢？”杜一举回答：“我还是去防疫科吧。”

杜博士就这样去了北平市卫生局上班，月薪一百六十块，第一次领了薪水，给爸爸杜文成买了好酒，给杜大鹏、嫂子凤菊、侄子都买了礼物，大半的薪水也给了杜文成。杜文成说：“这钱我给你存着，给你说媳妇，你也该结婚了。”杜一举道：“工作安排这个事情，我要感谢您和大哥，可说媳妇这事儿我还是要自己做主。”杜大鹏说：“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留洋的博士更是自由恋爱，男人个个都想当徐志摩，女人个个都想当陆小曼，咱们就别跟着操心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杜一举觉察出来，爸爸精神有些萎靡，他刚回来时，父亲比较兴奋，精神状态不错，可日子走上正轨，他就显出一些老态，按理说，父亲刚过六十，还不至于衰老，看来没准儿真是阿尔茨海默症，心里盘算，找一天去请教那次神医会上认识的古德先生，人家来自德国，可能对阿尔茨海默症更有研究。

转眼到了清明，杜大鹏带着杜一举到郊外给母亲上坟，一早出去，到天擦黑儿了才回来，进了正房，见杜文成坐在竹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册《本草纲目》，眯瞪着，杜一举看出来爸爸又有点儿神游物外。杜文成听见儿子回来，睁开眼，杜一举忙道：“爸爸，我们刚给妈扫墓去了，我告诉妈，我念了博士，在卫生局当干部呢。”杜文成茫然道：“好啊，扫墓好啊，扫墓是光武帝刘秀倡始，至今两千年。最早，古人一直是墓藏庙祭，死后自然地归于黄土，藏而不封不树，只在宗庙留一个牌位以供祭祀。秦始皇起才在墓侧加盖陵寝，汉代承袭下来。皇帝真正下诏扫墓，那是开元二十二年，唐玄宗诏令，寒食扫墓，随以为俗。”杜一举见父亲说话不着边际，洗完脸坐到父亲身边，“爸爸，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杜文成道：“说吧。”杜一举道：“我们卫生局这两天听到消息，中央卫生委员会正在讨论，要取消中医。”杜文成一惊，“你说得再详细点儿。”杜一举道：“中央卫生委员会有个委员，提了一个法案，叫做《废止旧医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法》，主旨是要效仿日本，废除中医。

中医都要去学西医，然后申请执照，才能给人看病，五十岁以上的旧医生，可以不用学西医，可以领取执照，依旧用中医的手段看病，但期限是十五年，此后就慢慢淘汰。”杜文成道：“这事情已经定了吗？”杜一举回答：“定了，中央卫生委员会已经定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布呢，我们在局里议论纷纷，都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定了。”杜文成微微一笑，“这样也好。”沉吟片刻，说，“我们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