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北平市警察局忽然大搜捕，在大街上抓了二十多个妇女，这些妇女怀里都揣着白纸剪成的鬼怪、丝线结成的线人、写口诀的红布条，一边散布关于中山陵的谣言，一边兜售这些封建迷信的所谓辟邪物件。北平卫生局联合警察局发下红头文件，叫《北平市管理公厕规则》，规定公共厕所必须装铁纱门窗，粪坑、尿池、地面须用洋灰或石板砌成，重要地点的公厕必须装设自来水，以备冲刷，厕所要离水井五十米开外，粪便必须每日清除，厕所必须每周铺洒石灰，做一次大扫除，拨款建立模范公厕二十座。杜一举捧着这红头文件，知道伍连德过问了他的报告，可惜并不支持他的粪便抽样监测，要想检查别人的大便，还得自己想办法。杜一举也不灰心，依旧在电台、学校里组织宣传，终于有了十来名志愿者，帮他收集便样，每天抽查一百人的大便。后来还真让他发现了霍乱病菌，杜一举如获至宝，连忙上报，卫生局对付霍乱有相对成熟的办法，严防死守，这一年北京因霍乱去世的人数不到一百，杜一举居功至伟，受到嘉奖，此乃后话。

却说某一日，古德大夫造访羊肉胡同杜宅，陈凤菊和老妈子头一天就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这是杜宅第一次有外国友人来访。杜文成也穿上一件新大褂儿，盼着见见德国的古德大夫，儿子告诉他，这位德国名医专门来和他讨教医学。把古德先生迎进屋，杜文成吩咐上龙井茶，老妈子把茶端上来，杜文成道：“茶乃山川灵气所孕育，茶水滋润，是以苦养心，保证它中和酸甘辛咸之能量，茶水中所孕灵气能帮助心超脱辛苦之重负，以清盈之气，生飘然欲仙之幻觉，由此为人生解救之物。茶的重要，作用于心。五脏中，心为中和，肝之酸、脾之甘、肺之辛、肾之咸，都需心谐调。”古德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杜文成就跟一举说：“我说的话，他要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要翻译给他听啊。”老妈子正好端上来一盘子西瓜，杜文成又说：“来，吃西瓜。我考证过，西瓜这名字，最早见于五代胡峤的笔记。胡峤原是后晋的一个县官，契丹灭后晋后，他成为俘虏，在契丹七年，回来记载所见所闻，说他吃到了西瓜，是契丹破回鹘得到种子，以牛粪培育。西瓜是从埃及到波斯，从波斯再传到回鹘，然后才传到中国内陆的。”杜一举翻译了一句，“我爸爸说，西瓜本来是非洲的水果，是从非洲传到中国的。”古德点头，喝了口茶，拿起了一块西瓜吃，“我听得懂，我明白。”

古德大夫吃了块西瓜，擦了擦手，说道：“您住的地方，和我工作的地方很近，我就在白塔寺附近的中央医院工作，您可曾去过那里？”杜文成摆了摆手，“我不去。”古德道：“那是中国人开的医院，是伍连德先生创办的，我在那里算是外国专家。我来中国好几年，学了一点儿针刺和艾炙的方法，前不久我在外科遇见个病人，四肢发冷，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就用艾炙太溪穴，脉就回来了，身体也逐渐热了，外科已经当他是个死人了，没想到用火烤一烤，他就起死回生了。”杜文成听了，高兴起来，让杜一举拿一册《伤害论》

过来，翻开一页指点古德，“脉不至者，炙太阴七壮，伤寒脉促，手足厥逆者，可炙之。一千多年前就写在这本书上了。葛洪也说过，施炙者，术虽殊而救疾均焉，起死回生，炙法之神且速也。”杜一帆将这番话翻译给古德，古德一边听一边点头。

杜文成和古德越聊越热闹，其间杜文成还给古德号脉，暗自嘀咕了一句“这外国人手腕上的毛发可是真多”，号脉完毕说道，“你的身体很好，真是体壮如牛。”眼看他们聊了有一个小时，杜一举对古德说：“别忘了，你要给我爸爸看病。”古德随即提出邀请：“杜先生，今天我们聊得很愉快，我希望你有时间，也去中央医院看一看。”杜文成道：“好啊，我当然要回访你，这才是待客之道嘛。”古德道：“一言为定。”说完了起身告辞，杜文成挽留，“在这里吃完饭再走吧！”古德道：“我还有事情，你找一天来看我。”此时杜大鹏却拦住古德，“请留步，古先生，我从大北照相馆请来了一位照相师傅，你来我们家一趟不容易，不如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一招手，一位照相师傅到了院里，招呼大家照相，古德和杜文成居中，杜大鹏、杜一举分列两侧，四个人拍了张合影。杜大鹏道：“古先生，我想和您再照一张。”古德高高兴兴又和杜大鹏照了张相。杜一举送古德先生出院门，一直走到胡同口才问：“你看我父亲的精神状态如何？”

古德道：“今天看着没什么异常，不过，还是来我的诊所，做一次检查吧。”

又过了一个礼拜，杜一举陪着杜文成前去北平市中央医院去见古德。这中央医院，乃是北京城里第一座由中国人投资、中国人管理的现代医院，就是现在位于西四的人民医院，创立于一九一八年。七十年后，医院门口开了一家“亚当夏娃商店”，乃新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第一家性用品商店，再次领风气之先。两座高楼亮堂堂的，前面是门诊楼，后面是住院楼，两座楼中间是草坪，住院楼再往后是两排平房，左边一溜儿是太平间，右边一溜儿是库房、总务、病理室，古德大夫的宿舍在右边这溜儿，屋子里堆满了石膏雕刻的心脏、肾脏、脑子、肠子、骨头、腿，桌子上有各种试管、培养皿、烧瓶、显微镜，锅里煮着一锅中药，椅子上摊开着一本《外台秘要》，还放着一条漆布的围裙。

杜文成、杜一举从羊肉胡同，也就是现在地质礼堂、地质博物馆所在的那个胡同，走到中央医院不过十来分钟。到古德的屋子里转了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杜一举道：“我们既然到了中央医院，不如去参观参观。”古德先生站起来就往外走，杜家父子跟在后面，进了门诊楼。杜文成道：“建这样一个西医院，怕是最少要二十万块钱。”杜一举道：“楼房造价就要这么多，里面的设备还要更多的钱，伍连德伍先生建这所医院，自己就捐了十万块。”杜文成叹了口气，“西医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你说你防止霍乱，就要在北京盖一千多个厕所，要照料北京的病人，也至少得有五十所这样的大医院，这得要花多少钱啊。”说话间，三人走到x光照相室外。古德道：“杜先生，上次我去您那里，您给我号脉，检查了我的身体，这次我用西医的方法给您检查一下身体如何？”杜文成道：“如何检查？”古德引父子二人进了x光照相室，对杜文成说：“请您躺到那张床上，床上的那台机器能给您检查身体。”杜文成看了看那床，又看了看儿子，杜一举劝他：“您别怕，这是个照相机器，给您照一张片子就好。”扶着爸爸上了床，他和古德就退了出去。杜文成躺在床上，见那个大铁家伙靠近，在面前晃悠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机器移开，古德和杜一举回来，杜文成问：“检查完了，我能起来了？”杜一举上前把爸爸搀起来，古德道：“我带你们去看看外科诊室和手术室。”上到二楼，转了一大圈，杜文成悄悄问儿子：“不是说给我检查身体吗？到底检查了没有？”杜一举道：“您别着急，我们待会儿下楼就知道了。”古德大夫带着他们在这栋四层楼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x光照相室，取出了几张照片，仔细端详，杜一举也凑上去看。古德道：“脑部可没什么异常，胸部和肠胃也没什么异常。”杜一举点头，拿着照片对父亲说道：“这就是您的身体，刚才那个照相机把您的五脏六腑都照了一遍，您的身体挺好。”

杜文成把照片接过来，对着光亮处看了看，默然不语。杜一举问：“爸爸您有什么不舒服吗？”杜文成道：“没什么，我忽然有点儿头晕，咱们还是回家吧。”又转向古德大夫，“这几张照片，我可以拿回家去吗？”古德点头，他看出老爷子有点儿不高兴，也不挽留，把杜家父子送出医院大门。

杜文成回家之后，有那么几天是闷闷不乐，左右没人的时候就拿出x光照片细细端详。杜一举每天还是忙着上班，处理饮水清洁、灭除蚊蝇等工作，这一天翻看报纸，见《北平邮报》有署名“潇声”的一篇文章，说是北京一中学的学生，会考前紧张呕吐，高烧不退，父母着急，买来了补天剂十二瓶，喝完之后，这学生参加考试，会考成绩突出，被北京大学录取。那学生说，喝了补天剂，只觉得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要感谢万春堂药店，感谢杜大鹏先生和丸山二郎先生。文章下面，有杜大鹏和丸山二郎的一张合影，还有杜大鹏和古德先生的一张合影，图片下面注解，德国医学教授古德对补天剂赞赏有加，称其有开启心智的妙用。杜一举看了这文章和照片，就给韩潇亭打去了电话，电话接通，杜一举自报家门，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说这文章有言过其实之处，有收取商家好处的嫌疑。

韩潇亭哈哈一笑，“杜先生，照中央的政策，报纸上不许再宣扬中医的好处，要多宣扬西医西药的好处，我这也是按照中央的政策执行，多介绍西洋药和东洋药的好处。再说了，万春堂是你们杜家的买卖，你们兄弟有什么分歧，应该是你回家和你哥哥去说。”杜一举揣着报纸回家，摊开来跟杜大鹏说：“你和古德的照片，怎么能用于虚假宣传？”

杜大鹏道：“这可不算是虚假宣传，那天古德大夫来咱家，言谈中提到，古希腊人相信精神和肉体是两分的，多吃金属能让精神更飞扬，我这补天剂中就有铁元素和锌元素，吃了肯定有益于精神。”

杜一举道：“我怎么没听古德说到这些，即便他说了，古希腊那是四千年前的事情了，算不了数。”

杜大鹏道：“你们这些西医真是麻烦，我们《黄帝内经》有四千年了，你们说《黄帝内经》不算数，我们信你们的西医，信奉你们的希腊鼻祖，你们又说古希腊不算数。”兄弟俩争吵一番也没结果，半个月后，报纸又刊登了一篇文章，还是韩潇亭主笔，大讲钙片的好处，说中央军征召新兵，合格者寥寥无几，军队若没有健壮士兵，国家前途堪忧，若要报效国家，强身健体，第一步就是吃钙片。杜一举见这文章还有几分道理，也就慢慢和兄长和解了。

到这一年秋冬，山西忽然闹起鼠疫，杜一举参加伍连德率领的防疫队到山西出差，两个月间，给晚萍姑娘写了二十多封书信，倾诉衷肠，等杜一举从山西归来，二人的感情浓得化不开，就订下了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