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王李沛从长安城里赶来，一路上都在哆嗦。

终于跪倒在皇上面前时，他才平静下来。他知道，这个养生园肯定是保不住了，他的命恐怕也保不住了。太宗皇上是杀了兄弟夺了皇位，那皇上的兄弟被皇上杀掉就是宿命。他听曲子看舞蹈，观赏魔术杂技，诗歌唱咏，花钱搜罗狮子、老虎、大象、孔雀，赏鸟耍猴，都逃脱不了命运。现在，皇上的大象闯进了他的园子，操了他的母象，他和他的动物可能要被皇上斩尽杀绝。

高宗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邓王李沛，多少有些可怜这位兄弟。他翻身下马，伸手将李沛扶起来，“你这片园子收拾得真不错，你带我看看你养的鸟吧。”说罢径直向那片松林中走去，林中本来有鸟儿栖息，可骑兵队到来之时，这里的鸟儿就全都飞走了。树杈间挂着的大鸟笼，足有三尺高，里面关着的鸟，此时也不叫了，小眼珠滴溜溜乱转。

皇上走到一个鸟笼前，问：“你说说，这是什么鸟儿？”

笼中这只鸟，头是白色，嘴巴是红的，眼眶是黑的，胸部及腹部都是红色，两翼深灰，身长将近一尺，圆滚滚的煞是可爱。李沛看着鸟儿，心里就不慌了，答道：“这是红嘴椋鸟，喜欢吃玉米粒。”

皇上又问：“这鸟儿产自哪里？”李沛回答：“产自云南。”皇上抬头看天，吟出来一句诗：“‘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你说这鸟儿会不会想家啊？”

李沛躬身施礼，“皇上仁慈，这鸟儿一定是想家了。”说着就上前打开笼门，那红嘴椋鸟探头出来张望两下，扑棱棱飞向天空。皇上和邓王又走到一个鸟笼之前，皇上又问：“这笼子里关的是什么鸟儿啊？”这第二只笼中鸟，体型稍小，背脊全是绿色，胸部柠檬色，鸣叫起来，清脆动听。李沛回答：“这是绿柳莺，产自印度，是从往来长安的印度商人手里买来的。”皇上低头沉吟片刻，又口占一绝：“徒然享庙堂，翅羽忘飞翔。只会啭风月，不识泥草香。你说，我这首诗作得怎么样？”李沛跪倒在地，“皇上这首诗作得好，我这就把这些鸟儿都放生。微臣贪恋风月，也不识得荒郊泥草香了，请皇上赎罪，我愿意到安西都护府辖下，戍边垦荒。”高宗皇上听了哈哈大笑，“我看你这处园子，风光不错，名字又叫养生园，正好我想开一所医院，给长安城里的疾患休养疗病，你说这是不是仁爱之举啊？”李沛回答：“皇上关爱百姓，我自当把家产全部献出。”高宗点点头，迈步向松林外走去。李沛跪在林子里未敢起身，耳听得战马嘶鸣，铁蹄翻腾，皇上带着骑兵渐渐远去。

三天之后，李沛带着妻儿、仆从十来人就启程去西域，有二十多人的一支骑兵队负责护送，名义上是护送，实则是押送。一行人走过朱雀大街时，只听锣鼓喧天，百余名健康老人，穿着新衣服，戴着红色绶带，要进宫去赴百叟宴，城中一片祥和喜庆的气氛。路边行人驻足观看，不时议论：“你看这老头儿气色多好啊。”“你看这老头儿身手多矫健啊。”游街队伍中的老头儿也有好出风头的，听见路人夸赞，就翻一串跟头儿，或者玩一个倒立，赢得一片喝彩。路人甲说：“听说孙神仙也来参加百叟宴了，不知道是坐什么样的马车入宫？”路人乙念叨：“要是能看见一眼孙神仙，恐怕也能消灾去病。”作为长安城健康老人的代表，李百药就在队伍之中。他看到路旁有三辆马车、一队骑兵，正往城外走，认出那是邓王李沛的家人。李百药在京城也算是消息灵通人士，得知大象逃跑及养生园中的事端，就去卢照邻住的地方探访，发现那座宅院已被查封，歌伎班子遣散，诗人下落不明。此时看到邓王走上流放之路，李百药忧虑丛生，这邓王自我放逐，未必就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高宗既然认定邓王的“逾制之罪”，就会进一步追查邓王，就算无中生有，也会有查办之人罗织罪名。

寿元殿中，乐队已奏起了欢快的曲子，一百位老头儿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三位百岁以上的老人。

孙思邈走在当中，左手边一位来自山东，号称是一百二十岁，右手边一位来自山西，号称是一百一十岁。仨老儿坐在大殿西侧，坐北朝南，其余的老头儿也都坐好，宴会的席位早就用香草熏过，几道开胃的小菜都已经摆好。乐队唱的歌词是：“帝业光扬，皇图翕赫。圣德孔彰，神功不测。信及豚鱼，恩沾动植。懿范鸿名，传之万亿。”高宗皇上在歌声中步入宴会厅，先向三老鞠躬行礼，三老起身还礼，而后皇帝和官员在大殿东侧坐好，孙思邈起身致辞。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皇上圣明，政策鼓舞人心。尤其让老百姓称道的是，皇上尊敬老者，提倡孝道，最近的一项仁慈之政，是给那些把老人伺候好的孩子们加官晋爵，能把父母伺候到一百岁的授上州刺史，伺候到九十岁以上的授中州刺史，伺候到八十以上的授上州司马。边防官兵，家中父母有七十岁的，就可以回家尽孝道，只有圣明的天子才会制定这样的政策，有这样圣明的天子领导，天下的百姓定能越过越开心。我们这些老头儿的任务就是使劲活着，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不忘感恩。”孙思邈说完，寿元殿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然后是山东老人发言，他说：“我们村子，早些年饱受战乱，我是从旧社会隋朝过来的，隋炀帝是个大大的昏君，害得我们吃不饱饭，害得我们是年年遭灾，村子里尽是孤儿寡母。现在好了，太宗休养生息的政策好，高宗爱惜百姓的心地更好，我们村子的青壮年劳力多了，庄稼丰收了，大家能吃饱饭，村里人的平均寿命已经三十出头了，不仅能吃饱饭，我们每年还能吃上几次肉呢，这都要感谢皇上的富民政策。”此老儿说完，就是山西老头儿发言，他说：“老汉我今年一百一，真想再活一百一，这样就能看到天朝的盛世永久地延续下去。我们村里有十多个接生婆，天天忙不过来，家家户户都不停地生孩子，让他们赶紧出来享受这美好的生活，可不像原来那样，婴儿经常夭折，生三个死两个。

我们村子里还有两个郎中，大家看病方便，抓药方便，我们村子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四十岁了。村里人听说我来参加百叟宴，都让我给皇上捎句话，那就是‘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老儿带头喊了口号，一百个老头和众官员也都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宗皇上站起来致辞，他说：“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健康老人，寡人很是欣慰。你们活得好活得久，就是给朝廷脸上贴金。寡人要做的，就是让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有肉吃，不仅如此，生了病你们还有药吃，都能像三老这样活到一百岁以上。最近户部有人上奏，要在长安城开一所医院，给老百姓治病，寡人已经批复，这个医院一定要办好，为天下苍生造福。我的兄弟邓王爷对这件事情也非常热心，他已经把他在骊山脚下的养生园捐献出来，作为我朝这一模范医院的基地。寡人也要有所表示，太医院中有四位医术高超的名医，寡人想啊，这四人不能只服务于宫廷，要服务于人民，所以我派这四位太医去养生园给百姓看病。王太医，擅长治疗各种热病；刘太医，擅长治疗各种寒症；方太医，从印度留学归来，佛学造诣和医学造诣都非常高妙；董太医，遍察天下药物，精通药学，他担任医院院长一职。户部侍郎徐永元担任医院的总管，孙思邈老先生担任名誉院长，他要把他的《千金方》赠予医院，有医圣的药方在，那天下百姓都将受惠。天下的百姓都健康长寿，有饭吃，有衣服穿，有人给看病，这就是寡人最大的满足。”

皇上讲话完毕，寿元殿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鼓乐响起，百余个小太监开始上主菜，有御膳房总管负责报菜名。这第一道主菜就是红烧驼峰，众老儿别说吃骆驼肉了，好多人连骆驼都没见过，这下在皇宫里吃到骆驼，回家可以好好跟乡亲们显摆一下。这第二道菜叫做牛肉炖狮子，乃是用小火煨上好的牛肉，再加上狮子肉，炖了一整天才烂，狮子肉乃是西域大食国进贡而来，这是我朝怀远之威。吃了狮子肉，百病立消，皇上不肯独享，必与天下老翁共享之。这骆驼肉、狮子肉，都来自邓王爷的动物园。本来皇上想阉割大象，用大象***炖一道汤给这帮老头儿吃，可把那头大象和邓王的母象杀了之后，董太医却说医典中并未记载大象能够入药，皇上就命令将这两头大象掩埋在养生园附近一山包上，那个山包后来慢慢生长，八百年后得名“象鼻子山”。虽说没有大象***汤，御膳房用邓王爷的猴子做了一道猴脑滋补汤，以竹笋、人参、枸杞等配料炖猴脑，也算是极品菜肴。

李百药坐在席中，对着这一盘子骆驼肉，一盘子牛肉炖狮子，一碗猴脑滋补汤，迟迟没有下嘴。

按照他的养生理论，这几道菜都太过霸道，吃下去怕是要闹肚子，这帮百岁老头儿还是吃点儿青菜为好。他是历史学家，知道以往的宫廷宴会，并没有如此奢侈的菜品，很多宴会也是粗茶淡饭略具意思而已，像今天这样一顿大餐，需要写一首诗来铭记，诗云：“化历昭盛典，承天顺夏正。百灵警朝禁，三辰扬旆旌。充庭富礼乐，高宴齿簪缨。献寿符万岁，移风韵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