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把药瓶递到杜大鹏手中，杜大鹏见这瓶子包装上全是日本字，打开看，却又是药水。丸山介绍道：“这个东西叫柔软舌头液，吃了之后，舌头会变软，杜先生可以试一试。”杜大鹏把药瓶往桌子上一推，“我吃这东西干吗？舌头变软干什么呢？”

丸山道：“我们东方人，舌头根子硬，学起英语来总是念不准，吃了这个药，学生能学好英语。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甲午战争能打败清国，日俄战争能打败俄国，占领俄罗斯的库页岛，小小日本，国力大增，追根溯源，都是吃了柔软舌头液，学好了外语，吃了补天剂，开启了心智，吃了恨天高，强壮了身体。我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到中国来就是想把日本的先进经验介绍给你们，让中国也富强起来。”说到这里，丸山停顿了一会儿，“当然了，我卖这些药也想发财，可这几年，我的药无人问津，我今天来拜访杜先生，是想和杜先生合作，请杜先生的万春堂也来卖这几种药，这对中国好处大大的。”杜大鹏道：“你是来找我卖药的，可我真没什么兴趣，我中国的药还卖不过来呢，还有西方的奎宁阿司匹林，我可不愿意卖你这些什么恨天高补天剂的。”说着话，把茶杯里的水一口喝干，将茶杯把桌上一顿，就有了送客的意思。丸山也不灰心，“我把这三瓶药留给杜先生看看，我的意思是，我还可以把配方送给杜先生，您可以生产仿制药，不叫补天剂，可以叫开智液，不叫恨天高，可以叫增高片，这样的药品能卖出去成千上万，发财大大的。”杜大鹏听了，又把桌子上的三瓶药一一端详了一番，说道：“我且留下研究研究，过些日子再回复你。”丸山听了起身告辞，出大门之前说道：“杜先生，我了解你的实力，也了解你的魄力，北京城里你是最好的合作伙伴。”杜大鹏敷衍道：“好说，好说。”

其实，杜大鹏早就想找一条发财的门路。法国狄斯耕公司出产的补血药物“希玛格洛宝”，号称是大补气血的唯一灵药，凡形瘦、面白、肌黄、心悸、神乱、肾虚、肺痨都用“希玛格洛宝”调理，这款药由上海的龙东公司代理。美国波亚夫斯公司生产的“牛肉与铁酒”，是一种红色药丸，据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救活无数士兵，能治营养不良、疟疾和精神创伤，这款药由天津的威廉士公司代理。上海的五洲大药房，生产一种“人造自来血”，宣传血液盛衰，关乎身体健康，强身之道，补血为先，人造自来血含有添生新血原素，能治一切虚征。这三款药行销国内各大城市，杜大鹏看得眼热，他琢磨丸山送来的恨天高、补天液都是针对学生市场，要是让学生都能吃恨天高、喝补天液，那也是一桩好买卖。心里算计这个事，就睡不好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院门响，知道弟弟回来了，想着第二天再找杜一举商量，可又忍不住，起来穿上衣服，揣着三个药瓶来到杜一举房门外面。杜一举在屋里正读徐志摩的诗：“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阻拦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听得杜大鹏敲门，一下惊醒，把诗集藏起来，让哥哥进屋。杜大鹏进来，也不说丸山二郎来访，只是掏出来三瓶日本药，让杜一举给说说，要卖这补天剂恨天高什么的，能不能赚钱。

杜一举满腔柔情，心思都在高晚萍和徐志摩那里，拿起药瓶随口道：“日本从前风气未开，他们的医学都来源于我国的内经灵素各古方药，可这几十年来，日本力图进步，城镇乡村医校林立，其医学可与西方列强并驾齐驱，国势蒸蒸日上，这东洋药恐怕也有他的高明之处吧。不过这日本文字我不认识，也不知道其中成分，要是能开启心智，补充钙质，还是有点儿用。”杜大鹏听了，心里踏实了，把三个药瓶装好，盘算着怎么代理怎么仿制。

罢医罢市持续了半个多月，国民政府高层出来表态，废止中医一案暂不执行，各地中医还按老样子营业。杜大鹏回万春堂开业，可杜文成另有打算，这一晚写了一则停业告示，说自己年老体弱，要享天伦之乐，这家小小的诊所关门了，不再给人看病。写完了停业告示，把杜一举叫到倒座房的诊所里，杜一举见父亲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正是中国的第一部药典《新修本草》，比之国外最早的《纽伦堡药典》要早八百年，《新修本草》边上是一则停业告示，笔迹还没干，心里一惊，“爸爸，你不打算开诊所了？”杜文成道：“你且坐下，我们聊聊。”父子二人就着桌子坐好，杜文成手拿一把折扇，缓缓说道：“你爷爷当年和洋人开眼科医院，也没学会洋人的本领，那时候我早上起来撒尿，眼睛里全是眼屎，你爷爷说是上火了，沾点儿尿抹在眼角就好了，童子尿消炎解毒，后来我看西方人有眼药水，比童子尿要科学得多。

现在你学了西方的科学，虽然不会开刀，但我琢磨，西医还是比中医有前途。我开诊所给别人看病，首先是要保证别给病人看死，把病人看死了，医生的饭碗就没了，神经衰弱，失眠头痛，这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好歹都不至于死人，中医讲究用药要温和，不能为了显示医生的本事，就不管病人死活。他们都死了，医生靠什么吃饭呢。可我这些年思前想后，也觉出来中医的荒唐，学习中医，总要跟你说《黄帝内经》，总是就给你说张仲景，说李时珍，说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事，要不就是两千年前的医书，越是老东西越有道理，两千年前的医学经典是最好的，古代的名医是最了不起的，可我看人家西方，是越来越进步，一代人总比上一代人强，这才是硬道理。你比我强，这就让我放心。”杜一举听了，哽咽地叫了一声“爸爸”。杜文成接着说下去：“我们的中医，有一个地方不好，就是好自吹自擂，原来是关起门来吹嘘，现在有了西医，就敞开来吹牛。最近我听说这么个故事，说张仲景行医，有一次遇见个病人，唇焦口燥，高烧不退，这属于热邪伤津，体虚便秘，要服用泻药解出大便才行，可病人体质极虚，用泻药他根本受不了，张仲景就想了个办法，他用一个铜碗熬了一大勺蜂蜜，拿筷子搅动，蜂蜜就成了团，再用筷子把蜂蜜轻轻塞到病人的肛门里，过了会儿，病人就拉出一大堆粪便，热邪就随粪便排出。还有故事说，唐代的名医孙思邈，遇见一个病人，腹部隆起，撒不出尿来，如果能插进一根管子把尿导出来，这不是能治得了这尿闭症吗？可尿道很窄，孙思邈看见个小孩子拿着一根葱玩，葱管细软而中空，他就拿这个葱管***病人的尿道，用嘴一吸，尿液就流了出来。这些故事原本可以当作传奇，听听就行，可偏有人宣称，医学史上，孙思邈是第一个发明导尿管的，张仲景是最早使用药物灌肠法的。我们汉代的医生，唐代的医生，都比西医先进，这可是胡说八道，我自己听了都脸红。我早年学医，看过不少医书，各家医案、医话、方剂、本草，国学中的经史子集也多有涉及，当然我也学习一点西医的生理、病理，有人说，理法则远西，方药则中土，认为中医理论虽不科学，中药还是有用，可中医是汪洋大海，我只饮一瓢水，是我学得不够。我现在年纪大了，也不想学了，停业之后琢磨琢磨养生，以后就看你们的了。”杜一举笃信科学，心里希望爸爸杜文成能停下这个诊所，但爸爸真这么做了，他又觉得愧疚，要爸爸抛弃平生所学，实在心酸，就安慰道：“中医西医各有所长，西医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美国有个叫特鲁多的医生，他患有肺结核，久治不愈，就到一个美丽的湖边休养，结果发现湖边休养的效果比吃药还好，所以他就建立了一个结核病医院，收治病人，实际上并不进行多少治疗，只是休养为主。这位医生提出，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中医的道理也是这样，总是安慰，常常帮助，有时治愈。”杜文成听了，哈哈一笑，“你这孩子，倒是会安慰我，这个告示，你明天就贴出去，我心意已决。你且回屋休息吧，我在这里再坐坐。”杜一举从诊所里出来，回头望，见爸爸熄了灯，坐在黑暗之中。

杜大鹏听了爸爸要停业的消息，跟杜一举嘀咕：“你上回说什么来着？阿什么魔怔来着？”杜一举道：“是阿尔茨海默症。”杜大鹏道：“我看爸爸还真是犯了魔怔，这诊所开得好好的，不能听中央委员会那帮人瞎念叨要取缔中医，咱们就给停了，就算是停，要我看也得先重新开业，开个一年半载的再停，现在这么停了，好像我们怕了政府似的。”杜一举道：“我觉得现在停了倒是正好，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急流勇退。”杜大鹏一翻白眼，“我看爸爸停业，那是怕耽误了你的前程，你是洋博士，又在卫生局当干部，卫生衙门的顶头上司就是中央卫生委员会，他们要把中医给灭了，他停了业，省得你在中间坐蜡。不过，你可听好了，我的药铺还是要开下去的，我还想干一番事业呢，我可不怕你们这些官僚胡说八道。”杜一举道：“哥哥这话从何说来，爸爸要停业，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可没有半点儿胁迫。”杜大鹏一摆手，“你也别跟我说这个，你要是看爸爸有什么病，就赶紧给他治，你们西医了不起，什么都能治，老糊涂也必能治好。”兄弟两个在这事情上闹得不愉快，杜一举留神观察父亲，见他的确是丢三落四，有点儿老糊涂的意思，某一晚试探着问：“爸爸您有什么不舒服吗？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咱们可以去协和医院看看。”杜文成道：“我没什么不舒服，我才不去医院呢。”老父亲头发花白，表情茫然，嘴角一咧，露出了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