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032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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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肃静!请各位绅士安静下来!”暴躁的议事槌声无礼地打断了议事大厅的人声喧哗,满厅绅士派头十足的租界各行领袖错愕地停下寒暄,不明究里地傻看着讲台上青筋毕露的会议主席。
“皮尔斯将军,我必须提出抗议!”粗暴躁烈的槌声激起了满厅洋人的愤怒,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康米斯勋爵率先发难,“今天应工部局邀请到场的绅士们,都是公共租界各行各界的显贵人物。在尊荣的工部局议事厅里,我看到了不少熟悉而尊贵的面孔,我看到了华俄银行总办马林诺夫斯基伯爵,他是沙皇陛下在华利益的忠实守护者;我看到了横滨正金银行的佐佐木三郎先生,他积极的企图心是日本新兴实力的代表;我看到了沙逊先生,他代表着在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外商世家沙逊家族,他们的财富足以使任何伦敦的巨商贵戚惭汗;我看到了东方汇理银行的经理尚·雪维克子爵,法国的三色旗在他的卫护下骄傲地在外滩迎风飘扬;我看到了德士古石油公司的经理布尔先生,他代表着合众国的新富在中国的强劲实力;还有怡和洋行的经理弗伦根爵士。爵士先生与本人一向是大英帝国在公共租界利益的最热心申张者。皮尔斯将军,在场人士都是上海公共租界的实质领袖,是欧美列强实力在中国的标杆。作为上海公共租界最高行政机关上海工部局的董事长,您是我们推选出来的领袖,对于在场诸位的重要性应该认识最深。但是您却在没有事先通知我们的情况下,仓促地把我们召集在此处,又像老师训诫孩童般打断了我们优雅的交际,这显然不是我们欧美绅士应有的举止。”
“康米斯爵士,请相信我,工部局有充足的理由召集这次紧急会议……”
“我还没有说完!”康米斯爵士扬起倨傲的鹰勾鼻,湛蓝的双眼里爆发出愤怒的火花。“工部局代表着世界各强国侨民在中国这块小河滩上的利益。在我的印象之中,工部局从来没有向中国人妥协,更不可能屈尊使用华语。然而,今天我却讶异地发现堂工部局的临时大会竟然出现以华语为主要语言的无理要求。尊敬的总董先生,要求我们以华语开会,不仅是工部局自贬身价,更是对世界列强的侮辱。”康米斯的慷慨陈词引起满堂喝彩。在热烈的掌声中,康米斯优雅地大躬一鞠,接受同事们的致意。但是一向慈眉善目的工部局总董皮尔斯这次出奇地没有理睬康米斯的激情演说。愤怒的槌声再度打断人群的热烈喧哗,大厅骤然陷入错愕的沉寂之中。
“本人之所以要求以华语作为此次大会的语言,是因为本次大会最尊贵的来宾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朋友。”皮尔斯揩去额角的冷汗,放下了议事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依着觐见英国国王的宫庭礼节以手抚心,向主席台旁的一位陌生华人深深鞠了个躬。那个陌生人就是狄靖尘。
“堂堂工部局总董竟然以觐见国王的礼节向一个华人致敬,这太不像话了。”康米斯的愤怒咆哮震醒了满厅的洋人,各种语言的粗暴叫骂顿时炸开来了,但是灰发苍苍的英国老将军却对此完全不予理会。皮尔斯是八国联军的将领,他对中国人的鄙夷在公共租界的洋人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没有人能想到如此固执之人竟能对一个中国人低下骄傲的头。
“康米斯爵士,请不要对这位中国朋友存有偏见。你的前途和财富都握在他的手里。”沃尔夫说道。坐在狄靖尘身边的沃尔夫博士昂着头走上讲台。他一把将已经哽咽的皮尔斯将军推开,恭敬地让狄靖尘坐上工部局总董的位置。“沃尔夫,你这个炒地皮的老头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沃尔夫的举动让康米斯在暴怒中完全失去自持,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在庄严的工部局议事厅里回荡着。
“康米斯,你还认得这个吗?”沃尔夫微颤地从数据夹里抽出一份文件,边缘已经泛黄的蓝色机制纸文契让康米斯骤然脸色大变。
“沃尔夫,你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儿?”康米斯惊讶地问道。
“这份道契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您眼前这位中国人狄靖尘君,我只是一个代为经纪的中间人。”沃尔夫回答道。
康米斯突然崩溃了,他全身发颤,瘫倒在狄靖尘脚前,似乎在哀求着最后的慈悲,但是狄靖尘并没有一丝怜悯。他冷冷地站起身来,锐利地将全场不知所措的洋人们扫视了一圈,威严凌厉的眼光生生震慑住了全场洋人。狄靖尘向沃尔夫丢了个眼色。沃尔夫展开文契,朗声宣读起来:
中华民国沪海道尹杨,为给出租地契事。照得接准大英领事官阿照会,内开:今据中国商人郑庆余堂禀请,在上海按和约所定界内,租业户汇丰银行将所租外滩十二号滨马路地基一段,划出转与华商郑庆余堂永远租赁,地计二毫。北起外滩十三号江海关大楼,南至外滩十二号汇丰银行洋车棚北,东至马路地界,西至汇丰银行侧门,给价规元三万两,等因前来。准此,本道已饬业户汇丰银行,将该地转租给该商郑庆余堂收用,该民遵例承业。
“我虽然能讲华文,但从来都看不懂中国人文绉绉的言词,谁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经销德州石油的德士古石油公司的经理布尔先生是位靠钻油致富的美国新富豪,在上海的外商圈之中虽然资历尚浅,但是一口德州腔的大嗓门却从不饶人。
“这是一份土地买卖的道契,我尊敬的布尔先生。”皮尔斯将军一把夺过女秘书手里的嗅盐,深深吸了一大口,以免自己昏倒,“依据这份道契,汇丰银行将自己银行大楼侧门旁的两毫地皮转卖给郑庆余堂,只收了三万两。”
“就两毫地皮?这点小事就能把大家吓成这个模样?”看着满厅面无人色的外滩绅商,布尔先生朗声大笑起来,“一亩十分,一分十厘,一厘十毫。中国的一亩折换成公制是六百六十多平方米,两毫的土地只不过1平方米多一些而已。这么一丁点小的土地,盖个厕所都不够,有什么好害怕的?汇丰银行能将1平方米的丁点小土地卖出三万两的高价,我说这是一笔好生意。”
“布尔先生,你不要轻视这区区1平方米的地皮。这1平方米是地皮商人所谓的‘畸零地’。整座富丽堂皇的汇丰银行新大楼,当年在外滩矗立起的上海新地标,即将因为这弹丸之地而面临毁灭。”皮尔斯将军画龙点睛般的说明引起了惊恐的嘘声。在上海滩上打滚的商人,对“畸零地”这个恐怖的词语都是闻而色变的。
“以上帝之名,到底什么是畸零地?”来自德州的布尔听糊涂了,他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所谓的畸零地,就是一块地皮之中极微小而关键的一块地。”康米斯扯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们汇丰银行的行址,原本只是一幢三层小楼房。而狄君拥有的这块1平米土地,在出卖的时候,只是我们汇丰银行侧门向北凹入的一块狭长的小草坪,当年除了植些花草与摆放垃圾箱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但是当汇丰银行扩建大楼的时候这块地就成了新大楼的要害之处。没有这1平方米地皮,新大厦就盖不起来。”
“畸零地是无良地产商人的惯技,地产业中最使人恐惧的地雷。我亲爱的布尔先生。”看到英国汇丰银行即将落难,法国汇理银行经理雪维克子爵唇边泛起冷笑,说道,“一块小地皮也有不容侵犯的权利,汇丰是无权在狄先生这块小地皮上盖房子的。所有权人只要认真起来,汇丰的整栋大楼将会夷为平地。如果汇丰想要保住大楼,他们就得收购这块小地皮,当然这块小地皮的价格自然会很高。”
“也就是说,汇丰大楼的命运掌握在郑庆余堂的手里。”布尔吃惊地说道。如果狄靖尘较起真来,耗资1000万大洋,号称“从苏黎世运河到白令海峡最讲究的建筑”的汇丰银行新大厦依法必须完全拆毁,才能归还郑庆余堂的这一小块地。
“哪里有卖自己房基的?你们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布尔愤怒地说道。
“这就是沃尔夫这些专收畸零地商人的无耻可怕之处。”康米斯悲愤地瞪着沃尔夫,似乎想要生生撕了这个地皮商人,他接着说道,“收购畸零地的地皮商人,雇有建筑业界的专家。他们按照地皮的发展前景估出新建筑物的规模与要害之处,而后才不动声色地下手。为了得到他们看定的地皮,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它。比如这块畸零地,当年正是沃尔夫看出了汇丰在战后的发展前景。他知道我们早晚有扩建大厦的一日,所以看准了这块关键的地皮,找了个名义前来接洽收买。在遭到我们拒绝之后,沃尔夫就暗***资在草坪旁开了一家粪行,他们早起进城收粪的粪车就在一旁洗刷,将这个小角落搞得污臭不堪。半年之后,一次大战爆发,国际商业萧条,银行业经营困难,资金短缺,这时沃尔夫突然抱着三万两银子指名要买那块小草坪,这笔生意在当年看来是十分明智的。”
“你们在兴建新银行大楼的时候,难道没有找过这块地皮的地主吗?”布尔紧接着又问道。
“我要是那个时候就让你们找着,哪能做得了今天的大生意?”沃尔夫回答道。看到平时高不可攀的大经理康米斯即将毁在自己十年前的计谋里,沃尔夫很得意,“我早就料准康米斯爵士在找不着地主的时候必然会行险侥幸,先将大楼盖起。所以我十年来没有透露关于郑庆余堂的任何信息。康米斯,你准备拆楼还地,还是另寻和解之途?”
“汇丰银行大楼建筑用费高达1000万银元,更不要说汇丰在拆除大楼之后对公众造成的信用影响。沃尔夫博士,您应该知道汇丰银行在上海甚至全中国的份量,一旦汇丰出现信用危机,甚至造成挤兑,将会把中国的洋商带入不堪设想的境地。汇丰银行的新大楼,关系着全体在华洋商的利益,决不能拆。”康米斯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沃尔夫,“你开个价吧。”
“不急。”狄靖尘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康米斯的悲愤呼号,他接过沃尔夫手里厚重的资料夹,拿出一大叠淡蓝色的文契,“作为郑庆余堂的法定代表,我在此宣布追讨以下的地皮之权利。”
“你这个土匪。你还握着哪些地皮?”一声绝望的吼叫,急火攻心的康米斯猛然仰起头,喷出一口热血,晕厥在狄靖尘脚前。
“这些地皮都是本行十年来代郑庆余堂渐次收购的,就让我公布这个名单吧。”沃尔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预先拟好的声明稿,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
“郑庆余堂的法定代表人狄靖尘君在此主张对以下建筑的部分地皮享有权利,外滩一号亚细亚大楼,外滩二号英国侨民俱乐部,外滩三号有利大楼,外滩六号中国通商银行大楼,外滩七号大北电报大楼,外滩九号旗昌洋行大楼,外滩十二号汇丰银行大楼,外滩十五号华俄道胜银行大楼,外滩十七号字林大楼,外滩十八号麦加利银行大楼,外滩十九号汇中饭店,外滩廿四号横滨正金银行大楼,外滩廿六号扬子大楼,外滩廿七号怡和洋行大楼,外滩廿九号东方汇理银行大楼,外滩卅三号英国领事馆。”
“郑庆余堂在外滩的道契,本席已经亲自逐一详核。每块地皮多则2平米,少则半平米,但都位在各家大楼的关键处。本席也已向主持公共租界诉讼的会审公廨请益,并连夜发电向伦敦与巴黎两处德高望重的法官求教。两处法官的回复都非常清晰,无论是依据大陆法系或海洋法系的法律,各国的法庭都从来不会撼动私人财产。也就是说,只要狄靖尘君提出主张,会审公廨必将裁判整个外滩的所有大楼都必须拆毁,以归还郑庆余堂在各大楼所拥有的小块地皮。”皮尔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两行热泪淌过沧桑的面庞。作为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主席,他有义务打灭在场各位的侥幸之心,让与会的各行代表正视迫在眉睫的危机。
“上帝啊!这个人拥有整个外滩!”布尔的咆哮打断了皮尔斯老泪纵横的哽咽,也将会议厅里的洋大人们从震惊之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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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洋鬼子给俺们送午餐来了。”门口传来一响电梯铃声,金发碧眼的洋侍者将餐车推进豪华宽敞的顶楼客厅,餐车的小轮在胡桃木地板上磨起悦耳的辘辘声。门口的动静惊醒了正在蒸汽浴室慵懒午睡的丑娃,他一把推翻三个正为他做按摩的俄国金发按摩女,兴冲冲地跑进主客厅,伸出手就要掀开纯银的餐盘盖。
“洋鬼子,今天给俺们开啥大菜?炖蒜片红酒焗牛小排,德式烤猪脚,还是鱼子酱配黑鲷鳕鱼?”整个外滩的商机难以在三言两语中估出价格,工部局紧急召开的临时大会并没有谈出具体结果。为了安抚突然现身的外滩新主人,工部局紧急安排狄靖尘一行入住上海最为富丽堂皇的汇中饭店顶楼总统套房,希望外滩的顶级奢华能缓和神密来客的情绪,以免不耐谈判的狄靖尘一怒之下动了拆毁整个外滩的念头。在汇中饭店总统套房奢华了大半个月,即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丑娃,也已经成为西式大菜的行家。他对欧美各种高级佳肴如数家珍,甚至可以一口气用法文数出十几种世界顶级的鱼子酱。
“这不是菜,是一封信,只限狄先生亲启。”见丑娃伸手就来抓,洋侍者情急之下紧紧按着丑娃的手,硬不让他掀开餐盘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