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8460字
丑娃惋惜地说道:“要是大哥早几年来干冷马,兄弟们保着大哥寻宝,一起发大财,谁还来干蹚将。”
“你说的是张八桥?”狄靖尘问道。
“是啊,大哥,离清凉寺只有五十里地。”丑娃说到,“俺家也在张八桥。老白狼家在大刘,俺家在憨庄,是贴邻的老乡。俺大爷说,那年拉回来的麦色锞子老铁锭,随随便便就堆在田里,轮子落的时候一照,金光银闪的,十几里外下田的老乡都看得到亮光;那熏子一块一块叠起来,堆成一个小黑屋子,都是北方来的上好货色。晌午田间风一刮,熏子味大,连后山上的雀子兔儿都给迷昏了,躺了一地任人拣拾;那南方来的绸布缎子,亮闪闪的,铺开来可以包住整座山。其他什么绿玉翡翠,玛瑙珠子,太太小姐们的值钱首饰衣裳,老财家的洋钟金表,要啥有啥。”
狄靖尘哼了一声,十几里外都能看得到光,要多少金锞子银锭?迷昏整座山的雀子兔儿,要多少大烟土?丑娃这实诚人,也有胡吹海吹的时候。
“这是真的。”丑娃还来不及辩解,一旁倒茶的小和尚就急了,“俺家也在张八桥,住在西面的王堂村,与大刘不过几里路。那年俺在田里捉泥鳝,眼见东面大刘那边天亮光闪闪的。树上的雀子还以为是天亮,叫得可欢了。”
“听那些跟老白狼一起出去耍杆的老乡讲,为了拉这些财货回来,没有水路,只好起旱。光是累倒在条子上的高脚子,就有上百头……”丑娃还没讲完,意犹未尽的小和尚抢着插进话:“真的是清一色高脚子。连一匹小驴一头牛都没有,俺一辈子还没看过那么多好骡子,够气派的。老白狼回宝丰那回俺是亲眼看到的,那骡马大车的车队根本看不着边际,用得都是财东家里拉来的好牲口。这些牲口平常娇贵得很,喂得是麦麸细料,经不起折腾,到处倒毙,蹚将也不觉得可惜,真是造孽。”小和尚谈兴很大,“那年俺家门前就倒了一头铁青色的大骡子,这畜牲刚长上边牙,毛色好极了,腿上夜眼底下的毛打着旋,怎么也值个七八十块大洋。大约是走太久了,扑通就歪在路上。那蹚将也不多说啥,直接到隔邻王老爷家又拉上一头大骡子,套上就走。那王老爷家的老奶奶哭哭闹闹地跟了两里地。俺家可沾了大光了,俺娘腌了两缸酱骡肉,一家老小连吃了两个月……”
小和尚谈起酱骡肉,双眼炯炯放光。
“这么多财宝,你们本地人都不动心?”狄靖尘问道。
“咋不动心呢!”丑娃兴奋地说道,“那几天去摸老白狼东西的老乡可多了。俺大爷乘着夜暗也摸了一个五两重的老铁元宝,给老白狼的一个小杆头当场逮着,打了几十鞭子。后来老白狼将财物全部藏了,藏东西的弟兄都是外地入杆的,本地人套不出地方,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到处挖。俺村里就有好几拨人去找过,但是从来没有人找着。”
小和尚又想再说,悟朗狠狠瞪了他一眼:“茶凉了。”平时一副慈眉善目的悟朗白眉一挑,双眼并出狰狞的寒光,小和尚吓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连丑娃也被悟朗眼中的杀气震住了,乖乖闭上了嘴。狄靖尘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悟朗的表演。
以前来清凉寺盘查的时候,狄靖尘早就注意到悟朗不是个等闲的和尚。一身袈裟难以掩饰他肩阔膀圆的健壮身段,从容庄严的举止里也不时流露出凶狠。狄靖尘记起一年前清凉寺旁三里碑的惨案,一个叫吴大魁的本地汉子被大卸三块,扔在通往清凉寺的小道旁,头颅被砸得粉碎。因为吴大魁曾经是白狼股的小杆首,狄靖尘亲自带队来查,顺带也盘问了清凉寺的僧众。就在那一次的盘查中,狄靖尘断定悟朗绝非善类,因为在当地乡保仔细描述吴大魁的惨状时,寺内的所有僧众都吓得面无人色,只有悟朗无动于衷,甚至热切地询问细节。在听到吴大魁的脑袋被砸碎的时候,悟朗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凶光。在那一刻,狄靖尘盯上了悟朗。
“既然狄施主不是来寻宝的,那菩萨蛮咋会与施主一块来小寺呢?”悟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
哐当一声,丑娃捧在手里的青瓷汤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狄靖尘大吃一惊,在豫西土匪的习惯中,摔碎碗是非常大的忌讳。若是在有份量的土匪面前摔碗,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狄靖尘操起半生不熟的黑话责备丑娃:“咋搞的,打破瓢子是放快的事,以后不想填瓢子了?”
丑娃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傻傻地望着狄靖尘。那个在刑场上一无所惧的彪汉子显然吓坏了。
“谁是菩萨蛮?”狄靖尘问道。
悟朗似乎察觉出狄靖尘的一无所知,他猛然站了起来,端起茶碗示意一旁的小和尚送客:“施主不要追问。趁着还能走的时候,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说得轻巧。”狄靖尘一声冷笑,从腰里拔出一支大六轮对准悟朗。这只美国大六轮原本是周副官的爱枪,现在则是狄靖尘这支最新小杆唯一的一把家伙。不待狄靖尘吩咐,丑娃猛然跃起,将屋里两个小和尚撵到墙角看定。
狄靖尘看得很清楚,虽然这位菩萨蛮让面前的这位与丑娃吓成这样,但是菩萨蛮是谁并不重要。因为菩萨蛮再狠,只要能与自己一路共患难,就是朋友。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那笔宝藏。他看出来了,眼前惊慌失措的悟朗必然与宝藏有关。
“狄施主,您这是何苦?”多年的禅修使悟朗养成了不同寻常的定力。即使在枪口前,清凉寺的大住持依然冷静如常,“若是缺盘缠,老衲自应周济,但若为白狼财而动心,小僧敬劝施主勿生杂念。这里面有十几年来种下的苦果,菩萨蛮此次来,又将结成万千孽障。”
悟朗语带禅机的忠告坚定了狄靖尘从清凉寺开张的决心。因为悟朗的语调里并没有惊恐或愤怒,反而带着一丝不忍,这绝不是青灯礼佛所能锻炼出来的心胸。只有一个见识过腥风血雨,大风巨浪的蹚将,才能在枪口之前看破一切。从不义之财下手,总比滥伤无辜好。
“你是白狼余党吧。”狄靖尘毕竟没有当过蹚将,一开口还是以前剿匪时问话的派头。
“施主本非道中人,何需贪嗔惹客尘?”悟朗长叹一声,颓然坐回原处。狄靖尘扳下击锤,瞄准悟朗的眉心。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看着直指自己的枪口,悟朗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惨笑。“狄施主想得不错。老衲禅修十载,不想一时嗔愤,还是露出原貌,只能怪老衲业障深重,与佛门无缘。”悟朗气定神闲地说道,“老白狼的宝藏,确实握在老衲手里。”
狄靖尘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手中的大六轮轻轻一点,示意悟朗继续往下说。
“十几年来,多少人为了找这笔宝藏送掉性命,但是他们连门都没有摸着。狄施主在宝丰两年,从未听闻有老白狼的宝藏。今天初闻乍听,竟然就走上正道。十方世界,攘攘乾坤,狄施主能有如此机遇,足见狄施主与宝藏有缘。其实宝藏的玄机,确实就在小寺。要找得宝藏,只有一句口诀。”
悟朗的眼神里带着怜悯:“狄施主念过金刚经吧?”
狄靖尘点了点头。悟朗说道:“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就这样?”狄靖尘厉声逼问。
“十几年来,这笔宝藏造下太多孽障,前后背着上百条人命。老衲之所以远离红尘,托身佛门,正是不忍再看其中的争斗残杀。凡此冤孽纷扰,皆因由贪而嗔,由嗔入痴,环环相生,搅扰相循,执著于虚空邪道。老衲今日再蒙尘劫,乃知唯有断然处置了这笔宝藏,斩除根源,才能化灭此间万端痴迷,乃得大欢喜,而能全我佛慈悲。”话音刚落,悟朗一振衣袖,一把明晃晃的青子已经握在手里。
“住手!”狄靖尘一掌推翻桌子,伸手要救,但是悟朗的动作更快。在狄靖尘扑到悟朗面前之时,尖刀已经深深刺入悟朗的左胸。
“老衲别无所求,只盼望狄施主马到成功,破除此障,也为老衲了却尘间业障。”悟朗的声调平静安详,说完之后,他凄然一笑,一反手猛力拔出尖刀,鲜血喷出半丈高。
狄靖尘双手合十,为悟朗敬诵一段金刚经。
3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大哥,这是咋个说法?”也难为了丑娃,教了几次,居然硬是把口诀给背了下来。狄靖尘苦笑地看着满手蚕蛹的丑娃。悟朗不但是远近有名的住持,也是个养柞蚕的专家,清凉寺出的柞蚕绸是县城里知名的品牌。丑娃在寺里翻了大半天没能寻着宝藏,一怒之下竟然砸了寺里的养蚕场。
“狄官,那和尚确定说了宝藏就在清凉寺里?”王春发不甘心地再问一遍。狄靖尘哭笑不得地看着满院狼藉,不到两个时辰,王春发已经带着弟兄们将整个清凉寺细细抄过一遍,寺里五个和尚全都给吊了起来细细拷问。不愧是蹚将出身,弟兄们吊人的手法是标准的“吊燕飞”,和尚们被捆在背后悬空的胳膊给绳索拉得直挺,让沉重的身体顺着重力一扯,每个人的全身关节都是咯咯作响。不等拷问,五个和尚早已吓得鬼哭狼嚎。
狄靖尘冷眼端详着正在疯狂翻找的手下。经常装病的老滑头李得禄正热心地拎着一根小木棒敲打壁上每一块砖石;平时忠诚得力的谢有财粗暴地将院里所有家具杂物全部打碎;王春发则捧着一叠从悟朗房里抄出来的书信,虽然他识不得几个大字,但是在宝藏的驱使下,王春发竟一张张仔细查看。他说得好,与宝藏有关的字纸,必然带着一眼就能认出的灵气。
“你给我住手!”萧老九大喝一声。谢有财抄得兴起,正拎着一根大棒子向正殿上的佛像比画着。萧老九是最信佛的,平常大事小事都要到庙里进香祈愿,哪里受得了别人对佛的这种亵渎。谢有财不服气地吵嚷了起来:“他妈的冯大帅打得佛像,凭啥俺打不得?”
“到底哪个是菩萨蛮?”狄靖尘仔细打量着院里的每个人。但是在宝藏的诱惑前,所有人都疯狂失态,哪里像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土匪头子。
狄靖尘脑中不断回绕着悟朗在最后一刻的神情,那是一种脱离苦海的喜乐。狄靖尘翻阅了悟朗的私人信札,虽然没有宝藏的踪迹,但是一笔犹劲的颜体以及字句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霸气,都说明悟朗是个心性坚定的人。而这个一语未发的菩萨蛮竟然能逼着意志坚定的悟朗走上绝路,狄靖尘不能不暗自警惕。
“小贵子。”香五爷从厨房里冒出头,亲切地喊着狄靖尘的小名,招手示意他来厨房。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小贵子从前天起就没吃上一顿安稳饭,饿了吧?快趁热吃,不要让屋外那群土匪看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