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开蹚喜(3)

作者:菩萨蛮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

本章字节:11748字

刘则良与狄靖尘在校时同是豫西镇守使署军官讲习所乙班的高才生,两人的成绩经常不分轩轾,并列全班头名。不过刘则良的仕途要比狄靖尘顺利,在讲习所毕业之后,刘则良平步青云直升上尉,在府城带镇守使的手枪连就职。在豫西,刘则良的手枪连是战功最显赫的队伍,刘连长的名声更是让人闻而生畏。两年来刘则良带着手枪连踏遍豫西,打了大小八十余战,杀得豫西蹚将闻名色变,军行所至,连最凶暴的蹚将也要避让三分。


两年不见,当年在军官讲习所里常与狄靖尘争头名的老同学风采依旧,只是眉宇之间增添了几许风尘。眼尖的狄靖尘一眼看到刘则良手臂上的新符号,蓝底红色的臂章正楷大书十个大字:“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


“好你个爱民救国,救到土匪窝里来了。”看着老同学的新扮像,狄靖尘一阵心酸。


“世道不靖,自从换了督军之后,薪饷就从来没有发下来过。为了让弟兄们挣口饭吃,也顾不得道理伦常了。小弟现在向地方上的各大杆子收点保护捐,也是乱世里身不由己啊。”刘则良不改豪爽的军人本色,看到老同学一脸困惑,他爽朗地一口道破谜底。


“刘爷,这两个月风声太紧,只破了两个本地小圈子,大水不见,只得小小几滴。还望刘爷您看着满村老小的面子上,高抬贵……”年近七十的四海庄老保正赶到刘则良面前请安。在恶名昭彰的刘生肝面前,老保正虽然努力保持冷静,但是额角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却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慌。只见他一个安请下去,就屈着腰不敢再挺起来。但是刘则良却完全不听取老保正的解释,老保正“手”字尚未出口,刘连长身边的护兵上前一把架住老头的胳膊反向猛折,老头惨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刘则良面前,连那一副人人称羡的如仙银髯都因为疼痛而乱抖起来。


“说好了对半开花,管你大水小水,都得按着份子交上来。全豫西几十个杆子,要都像你这样扯皮没水头,让弟兄们吃什么?”刘则良说道。


狄靖尘听得真切。黑话里的“开花”指分赃,“水”指财货,而“没水头”就是私吞赃物。显然刘连长的新事业是与蹚将合作,以放水换取蹚将与他“开花”。虽然捺不住心里的嫌恶,但是狄靖尘还是暗暗佩服老同学的手段。看来刘则良不仅剿匪是一把好手,坐地收保护费也能得其所哉。面对豫西数一数二的凶悍蹚将,坐收渔利的刘则良竟然能要求对半分成。


看着老保正被刘生肝整得死去活来,满街的蹚将乡亲噤不敢言,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惨剧,完全失去了蹚将破城灭庄的豪气。看真了没有人胆敢出面反抗,刘则良得意地冷笑一声,一个师爷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朗声念了起来:“一坊一户洪老狗,有次子洪小驴在杆。”


杂货铺掌柜仓皇地走到师爷面前,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家小驴这两个月只拉到一个叶子,但这叶子家里也是一把瘦骨头,前后托了好些人来说票。最后只得了他30两热河熏子,一个1两重的赤金麦色镙子,两个5两多的老铁元宝,70块洋钱,两把明朝万历年传下来的花梨太师椅,两挂他家老太爷传下来的珊瑚朝珠,一件紫狐袄子,一轴八大山人的画,一架西洋的大喇叭留声机,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洪老头絮絮叨叨报了一长串,还不忘恨恨地补充一句,“那50块洋钱里,竟还有12块是闷板的,这年头人心不古……”


“这好办。你把那麦色镙子与老铁元宝拿来。熏子,与洋钱对半分,其他杂七杂八的家伙就留给你们了。”刘则良说道。


狄靖尘噗哧一声,几乎笑了出来。这年头银贱,一两黄金可以抵60块银洋,一两烟土能卖大洋一块半。这一票买卖大约就200大洋的现金,刘则良一口气就拿走三分之二。


但好笑之余,狄靖尘也惊讶于刘则良下手之狠。千里拉杆只为财,杆子里的规矩,谁得来的“水头”就归谁所有,只要对公家孝敬一份即可,没有什么公财观念。所以要勒索一个杆子,单向公家要是捞不着油水的,也只有像刘则良这样清楚蹚将家底的人,才能发得了蹚将的财。


刘则良察觉出狄靖尘的嘲弄,有些着急地说道:“靖尘兄,你别嫌我手黑,其实这买卖可不好做了。”不等狄靖尘答复,直爽的刘则良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这年头老百姓穷,杆子得到的‘水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那种拿成袋银元来赎票的财主已经很少见了。得的‘水头’杂,‘落底’就成问题。我这买卖里,同他们‘开花’开来的‘水头’都能开成五洋杂货铺了。我们总归是当兵吃饷的,回了府城总不好摆摊卖,只能拢一拢找城里干‘架子楼’的中盘接手。那中盘开的价也黑。弟兄们辛苦一场,这一转手也只剩几个碎银渣子,这买卖也是苦得很啊……”


“落底”就是销赃,“架子楼”则是销赃的中盘商。刘则良讲的也不无道理,军队毕竟关系到颜面,不好公然叫卖赃物,只能暗中找“架子楼”匆匆脱手销赃。整个南阳府,能利落销赃的“架子楼”也不过两三处,而这些敢开架子楼的都有后台,不是青帮洪门,就是官府豪绅,他们杀起价来自然也是刀刀见血。像刘则良这样的“水头”,一来品种杂,二来又不好在手上囤太久引人耳目,每批货都是急着脱手,能讲到的价钱自然不太好看。


“除了我们自己抽的这份,那些拉杆的‘落底’无门,他们那一份也得要由我们代劳运到省城落底,就像那两张花梨椅子,他们在乡下就地脱手,与我们带到城里‘落底’,价格就差了许多。我们代为落底,中间也只挣几个辛苦钱。别看这花开得好看,其实都便宜了府城里的奸商,弟兄们实拿也不过几个角子而已。”说到激动处,刘则良回头交代师爷,“看紧一点,归咱们的三十五块洋钱都得逐一敲过,闷板的一个不收他的。”


“大哥,满大街那么多客商,老乡们为啥偏要找这些老总落底?”站在一旁的丑娃大惑不解。狄靖尘笑了一笑:“杆子得来的‘水头’太杂,又好辨认,来收货的客商怕担风险,不是什么‘水头’都敢接的。就像那轴画,是八大山人上好的作品,东西好是好,但太引人注目。要是让这些客商运出去,难保不在途上引人疑心,就算能找到下家脱手,也容易被本家顺着藤寻过来。一旦捅了出来,首先遭殃的就是卖货的客商。所以蹚将的货即使好,一般客商也只敢拣些容易脱手的收,做不了大生意。军队就不同了,军队封的车马船舶,连我们巡缉营都不好检查,他们想往外地运什么就运什么……”


狄靖尘话还没说完,一阵号泣打断了他的话头。洪老狗乖乖缴足了刘则良要求的数目,又将花梨椅,八大山人等值钱对象全搬了出来,正要开口询价,师爷却双眼一翻,好声没好气地说道:“一总起来10块大洋,收。”


洪老头是见过世面的,光是那挂珊瑚朝珠,前清就能抵200两纹银,再加上那些画轴,奇石,花梨椅与洋玩意,少说也值个500大洋。见到刘则良开价如此之贱,洪老头情急之下竟然抱起留声机号啕大哭起来。


“哭啥哭。就你这些破烂,弄到府城的‘架子楼’能倒出50块洋钱已然不错了。”师爷骂了一句,又唱起下一家来,“一坊二户李老三……”


虽然洪老头在一旁哭闹,但是名单上的各家代表已经老老实实地拖着五花八门的“水头”,在大街上排成一列,如同待宰羔羊一般安静地等待着刘则良的发落。虽然刘则良的手黑,但是队伍里仍有心存侥幸的人,希望手里的奇货给个好价钱。


狄靖尘手里玩着红里透亮的朝珠,若有所思。王春发趁着空当悄悄凑到狄靖尘身边,低声提醒道:“狄官,您虽然是这里的二架杆,但毕竟面生。现在就是个大好机会,要是有门道,您给他们指点指点,也可挣点威望人心。”


“刘兄且慢。”狄靖尘开口喊住正要发落李老三的刘则良,“我有一计,不仅保你财源广进,而且能让四海庄的父老一块发财。”


整条大街突然安静下来,上千双眼睛同时盯上狄靖尘,只有几个小孩不懂事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现在只在南阳府城落底,价码是府城里几家架子楼说了算的,他们自然往绝处削你。这些水头,都是四海庄的子弟枪口刀尖前玩命换来的,你的弟兄一趟辛苦出来帮忙乡亲们落底,也是担着莫大的风险……”狄靖尘加重了语气,“到头来,大水都便宜了几家奸商,自己人只落得几个毫角子,这可合理?”“不合理!”上千人同仇敌忾的怒吼惊得满街骡马又叫又跳,街上登时乱了起来。


“河南的官府驻军,与汉口有生意往来的很多。”狄靖尘一开口,满街的人静了下来,原本躁动嘶吼的上百匹骡马也跟着安静下来。


狄靖尘洪亮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着:“本省各处与汉口方面往来的车船,大都走南阳出汉水,顺江而下。这条道上的车船照例由南阳的镇守使出兵保护。只要打我们南阳驻军的旗号,汉水沿江各关各卡都不会拦检。”


刘则良连连点头。狄靖尘与刘则良心里都清楚,从河南往汉口方向的官船大都载着从陕甘甚至热察一带收来的上好烟土。只要对沿江关卡驻军打点得当,打着豫西镇守使旗号的军差船舶可以一路放江而下直达汉口。


“这轴八大山人真迹。”狄靖尘举起手中不起眼的泛黄画轴,“要是在南阳找架子楼就地抛掉,了不起10块大洋。可要是运到汉口,那就不止是几百块大洋的水头了。”


“可是我们在汉口人生地不熟……”刘则良欲言又止,要真有这样的门道,他早就甩掉府城那些吸血的黑心架子楼了。


“做生意,讲的是合作。”狄靖尘胸有成竹,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放大了嗓门,“出来蹚的弟兄们,五湖四海的交情都有。我们偌大一个四海庄,难道就没有用得上的交情?”


“有!”狄靖尘话音刚落,方才还哭成泪人似的洪老头已经咧开了嘴,大声嚷嚷起来,“我大舅家的二小子在汉口摆摊卖艺,在青帮里也是‘通’字辈的,他自己开山收徒,在汉口各码头上都有名声。这事情让他去办,不会有错。”


“真要有在汉口落底的门道,这事真能成。”刘则良喜上眉梢,“就凭兄弟这张薄面,每隔十日从三十里屯放一条八十石船,出白河下汉水,不盘查直接下货,这点小事还能安排。”


“但刘兄这对半开花的成例得让一让。”顺着刘则良的话头,狄靖尘骤然亮出底牌,“只有双方真诚合作,这生意才做得起来。要是交情里头搁着不痛快,大家不爽气,这买卖就算真的做起来,怕也是久不了的。”狄靖尘的话说到了满庄父老的心坎上,只是刘则良手下的枪兵们却个个横眉竖目起来。不过大生意当前,不分是哪一方,都急着听狄靖尘的高论。


“靖尘兄的意思,咱们要让多少呢?”虽然刘则良本人的脸色不好看,但是在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恢复了冷静。看着老同学的面子,刘则良按耐下怒火,蹦出了一句爽快话。


“这轴八大山人若是能到汉口去,少说也值七八百块大洋。”狄靖尘并不直接点破。在学堂里刘则良就是个聪明学生,对于这样的人,给他点背景资料让他自己寻思,要比直来直往有效得多,“要是按照现在开花的成法,洪大爷手上这么多好东西,对半也只能开到百多块大洋。再加上低价收低价抛,总共连150块钱都挣不到。所以说,对半听起来挺大,但只是没有见识的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铜钱。”


刘则良略做思索后,招来正在检查银元质量的师爷,附耳低声几句。随后师爷宣布:“自即日起,本军与四海庄开花全免,运往汉口落底的水头价格由本军派员与贵庄耆老共议……”


疯狂的欢呼声掩盖了师爷的尖锐噪音。刘则良亲热地一拽狄靖尘衣袖:“车上有南方来的十年女儿红,我们弄些菜,叙叙交情……”


想起刘生肝的诨名,狄靖尘打了个寒战。刘则良见状大笑起来:“老同学放心,我那诨名是外边乱传的,我平常也就弄点猪肝。”


雄鸡唱的本队在傍晚的时候才进村,回寨的队伍拉了将近10里长,除了驮满财物的牲口之外,还有100来个“叶子”。“叶子”就是绑架取赎的肉票。从郜家寨拉来的叶子,各种人都有,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怀抱婴儿的少妇,但最多的还是个头不比枪杆高的小孩子。为了避免巡缉队与各村团防局追击,雄鸡唱下令队伍以每小时25里的速度赶路,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叶子们大多走不了这么快。但是经验丰富的蹚将很清楚如何激发人体的潜力,几个蹚将提着大杆刀跟在叶子队伍后面,只要是落队喊走不动的叶子,不分男女老幼,立即乱刀斩毙。这样一来,即使是三寸金莲的老大娘,赶起路来也不会输给腿健的壮汉。


蹚将对待叶子的残酷虽然令人齿冷,但是最让狄靖尘寒心的还是沿途村庄的冷漠,这一路上叶子们哭声震天,但是经过的十几个村寨个个紧闭大门。狄靖尘对这几个村庄的兵力了如指掌。光是四海庄旁的郁李集与棠隶村,就能凑出200多人的民团,大枪50余杆。而且这些村庄之间都有联庄互助的协议。大难当前,这些村庄竟没有一个出兵拦劫,也没有哪个庄派人向县城汇报匪情。民心如此,难怪剿了这么些年的匪,总不能根除匪患。


雄鸡唱的山寨就藏在四海庄后的山腰里,外表看来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破庙。但仔细观察,不难辨认出寨前密设的绊马索,以及正对官道方向的十几处隐密枪口。破庙山寨是雄鸡唱藏叶子的地方,只有一个山口可以让大队人马进山,四海庄里1000多口百姓几乎全部挤在进山的山口前,翘首等待雄鸡唱的凯旋。志得意满的雄鸡唱骑在大队的最前面,他一眼就看到被人群挤到街边的狄靖尘。


雄鸡唱狡黠地停住马,想起狄靖尘与满庄蹚将之间解不清的血债,他的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父老们,乡亲们,俺给大家介绍新来的二驾杆,原本县巡缉营的副领官,江湖报号‘秋海棠’的狄大爷。”


围观的人群爆出震天憾地的欢呼。大惊失色的雄鸡唱恨恨地盯着新任的大驾杆,想不通狄靖尘如何在短短半天里收去了他全庄的人心。


5


“小贵子,你跟我来。”黄金来吩咐雄鸡唱先不要摆庆功的酒宴,他独自带着狄靖尘与丑娃出了山寨里三合院的正厅,直奔寨旁哭喊成一片的晒谷场,默默观看蹚将行当里最重要的盛事——滤叶子。


所谓的“滤叶子”,就是“滤”清楚叶子的身家,为叶子设定出倾家荡产的边际值,然后飞帖子给叶子的家人让他们拿钱赎人。如果滤叶子这环没做好,高估了叶子的身家,开了叶子家里根本拿不出来的高价钱,时限一到拿不出钱,为了维护蹚将的声名,只能撕票,这趟票就算白辛苦了。所以蹚将的真正本领,不是在明火执杖、打家劫舍,而是在打家劫舍之后滤叶子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