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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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竭川带兵出身,说干就干,办事很麻利,日落之前,从谷家庄出发的寻宝大队就已经抵达张八桥的集镇。虽然一路上谷竭川待狄靖尘相当亲热,但是狄靖尘心里非常清楚,他的利用价值只有一个口诀。为了防止谷竭川用强,狄靖尘精明地打出陪丑娃到他憨家沟老家探亲的幌子,坚持不在张八桥集镇上过夜,谷竭川也不好阻止。为了表示诚意,谷竭川故示大方,他召来憨庄的地保,亲自交待,要地方上妥为招待,并且派了一棚团丁保卫,并将一匹神骏黄骠马赠予丑娃,以示诚意。
夕霞即将落山之时,憨庄的寨墙已经遥遥在望,狄靖尘松了口气,这就算是脱离虎口了。
狄靖尘怎么也想象不到丑娃在憨庄老家竟然人缘很好。他们还没有进入憨庄,丑娃“荣归故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晚餐时分,寨墙边竟挤着不下200个村民,丑娃也算规矩,他远远看到寨门就一跃下马,牵着黄骠马步行入寨。在他步入寨门的那一刻,村里同时点着五六挂鞭炮,哄亮的声音将老乡们的热情闹到高潮。
在漫天乱舞的爆竹彩纸与喧天震地的锣鼓声中,提着红缨枪的丑娃笑得合不拢嘴,放慢脚步享受英雄般的礼遇。“只差没舞龙舞狮了。”狄靖尘轻声骂了一句。他绷着脸看着面前欢乐的人群,难道这些人不晓得丑娃出门是去蹚的吗?
丑娃的家不在寨里,而在离村寨六里地的憨家沟里。挥别了憨庄欢迎的老乡,丑娃领着狄靖尘一行抄田间小径穿过高粱田来到丑娃家里。
“娘,俺回来啦。”丑娃放开喉咙大喊一声,红缨枪往地里一插,拔腿就跑。狄靖尘听丑娃说过,他家虽然有十几口人,但是憨老太爷硬不让分掉家里祖传的12亩地,所以憨家是四代同堂的一大家子。还没接近人群,狄靖尘就让轿夫落轿,识相地带着柳绣兰站在一边,不去破坏丑娃家人团聚的时刻。
丑娃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家中刚出世的小女婴,一只手解下斜挎在身上的贴身粗麻布褡裢,恭恭敬敬地交给旁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大约是一家之主,他严肃地将包袱交给一个正喜极而泣的大娘。大娘的脸型与丑娃那张穷凶恶极的国字脸神肖,一望就知是丑娃的亲娘。
憨大娘兴奋地解开褡裢,一家老小全看傻了,褡裢里包着大约有六百来块洋钱,每10块一条用布扎好,大洋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在洋钱堆里还有一个蓝花布小包袱,站在憨大娘身边的一个小男孩眼尖,抢上前一把抓住,另一个小孩也过来抢,布包经不起他们拽来拽去,叭嚓一声从中间破开来,二十几个金光闪闪的赤金元宝滚了一地。一家人满地抢着拣元宝,你争我夺中欢乐的呼喊让丑娃感动地泪流满面,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憨家老太爷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着欢乐的一家人,狄靖尘似有所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要能带钱回家,哪怕是出去蹚,也是家人眼中争气的好子弟。丑娃家里的确穷,十来个人挤在三间泥草房里,房里除了一个铺着棉被的大土炕与几件农具之外一无所有。不过贫穷并没有减少丑娃家人的好客热忱。热腾腾的饭菜很快就端上桌,狄靖尘与柳绣兰是憨家的贵宾,坐在上首。他们面前各是一碗稠糊状的高粱米粥与半个手掌大小的烤红薯。除了他们之外,只有憨家老太爷才有这种待遇。一大碗油汪汪的豆芽炒菠菜刻意摆在上首敬客的位置。不过对丑娃家里久不见油味的小孩子们而言,这道菜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憨大娘不得不连声喝斥几个不断怯怯将筷子伸向桌心的小顽童。
憨老太爷对迎客的排场似乎很不满意,他将憨大娘叫去附耳低语几句。憨大娘急得脸红脖子粗,见丑娃爷爷几乎动怒,才不甘不愿地走进空荡荡的厨房。一阵锅铲乱搅,憨大娘以叶代碟,捧出一块喷香的油烧咸鱼,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靖尘与柳绣兰面前。这桌饭菜里总算也见了肉腥。
狄靖尘二话不说,将面前的粥菜一扫而空,虽然菜粗,但狄靖尘能领会这里头的情意。在开饭之前,他就迅速扫视过一遍丑娃自己家人的饭碗。连丑娃在内,所有人都只是一碗清水汪汪的绿豆面疙瘩与半块红薯。
看狄靖尘吃得如此欢快,习惯锦衣玉食的柳绣兰也努力喝下整碗粥。见到贵客如此捧场,憨家的大人们都很满意,但几个小孩子却不满地嘟起嘴来。柳绣兰这回坐的轿子是谷大爷自用的绿呢大轿,三个轿夫与一个跟班都是谷竭川家里的人。虽然明显负有监视狄靖尘一行的任务,但在看到丑娃家里招待贵客的规格之后,轿夫与团丁不约而同打了退堂鼓,扛起轿子就往张八桥方向跑。只有配着双枪的跟班坚持下来,苦着脸喝了碗无盐无料的绿色原味高粱米粥。
“来看洋钱啰!”丑娃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洋钱。饭桌上的十几个人不分老少人手一枚,他们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丑娃的叔父似乎想要维持饭桌的纪律,但他自己手里也情不自禁地抚摩着一块背坐团龙的光绪元宝。只有憨老太爷依然保持庄重,全不为满桌银洋所动。
“谁要拿礼物?”丑娃大喊一声,一家老小一哄而散,闹哄哄地跟着丑娃跑出屋。在谷家庄启程之前,丑娃托谷家的几个小厮上街置办了十多块洋钱的货。从衣料到糖果蜜饯一应俱全,足足打了两个大包袱,让轿夫一并扛来。狄靖尘很羡慕丑娃的福气,同样在外辛苦玩命,没有这样一家子抢礼物的风光,狄靖尘总觉得怅然若失。屋里只剩下不需亲自动手抢礼物的憨老太爷。他拿了一小块带着焦皮的红薯,谨慎地将自己碗里的高粱米糊细细抹起吃了,再去抹已经盘底朝天的菜盘,将剩下来的一点油腥抹得一滴不剩。见到方才忙着抢菜的小孙子碗里竟然还剩着两口绿豆面疙瘩,憨老太爷脸色一变,看来在领完礼物之后,几个小鬼大概少不了一顿棍子。
“老太爷,今年年景还凑和吧?”狄靖尘注意到老爷爷绷着脸心事重重。他胡乱找了个由头与憨爷爷攀谈,想打破屋里的沉重。
“这日子就过不下去。”憨老太爷的脸色更难看了,“自打两年前城里来了个姓狄的副领官,俺们老百姓就算遭了殃。拜这狗官之赐,从前半个月还能吃上一顿白面,现在连玉米糁都快要吃不上了。幸好巡缉营造了他的反,不然俺们一家都得逃荒了。”
狄靖尘听得目瞪口呆。在宝丰领兵两年,他全部心力都放在剿匪上,问心无愧。但老百姓怎么就恨他恨到这地步?
“老大爷,没旱没涝,日子会越来越好,怎么能过不下去呢?”听话头不对,柳绣兰赶紧将话头转开。
“年年剿匪用兵,田赋里附加,平时又摊派,听说下个月连到县城过桥都要收买路钱,挑担柴进城就要30个小钱。这年头当官的正事不干,整天忙着变名目弄钱,啥购枪捐、子弹捐、慰劳捐、军差捐、义务捐、清乡费、犒军款、夫子款……”憨老太爷越讲越气,“当官的个个不是东西。就去年的秋粮,每两赋银就加征了2毫马料捐,年前又追加2毫。除夕前说是巡缉营真来绥靖地方了,每亩地再摊1角洋钱的马草费。等巡缉营的队伍真到了张八桥,又说商会与团防局垫了马料,四乡每亩地又要交纳马料20斤。正春荒的时候,谁家还有燕麦大豆?只好每斤折2个铜元交上去。这些当官的真当俺老百姓傻,一项马料半年征四遍,钱都上哪儿去了?俺家的12亩三分地,下忙以来的半年里,光是马料一项就给官家折腾掉足足10贯铜元,还不收纸币。二驾杆,10贯可以抵2块大洋,60斤白面啊。这要是让俺俩正长身体的小孙子顿顿吃白面,也能足足能吃一整个月。”
“这多半是地方乡保欺上瞒下,巡缉营规矩严,不致于这么苛害老百姓吧?”狄靖尘虚弱地为自己辩护着。
“这年头,只要是沾上个‘官’字,就都不好惹,啥巡缉营,他们不是官家的吗?”憨老太爷一擂桌子,咆哮了起来,“最不像人干的,是他们每次加捐摊派,都是按照燕麦的行市。年前小石山的老杨家去找社书论理,给县里派差役抓走,在县城枷了两天示众,他家又花了不少钱才把人弄回来。俺就寻思了,那官府配的马敢情都是宝马,恁般娇贵吃不了草,非燕麦不吃?官家的马恁般有福气,俺下辈子不打算做人了,也做匹白吃白喝的官家宝马。”
“巡缉营的狄副领官,与一般地方官可不一样,买卖多少都给了……”狄靖尘正要分辩,却遭到憨老太爷劈头盖脸一顿抱怨:“那个姓狄的军爷,天大的不是东西。他的队伍买卖倒是给钱了。去年冬至巡缉营过兵,一个姓王的老爷带了十来个枪兵来我们憨庄的后山扫荡一圈,待了五六天,吃掉的粮食不算,俺家那两只能下子的母鸡也给宰了,临去还牵了俺家八十几斤重的年猪。这些倒是照价结钱,俺那只猪按着城里的价钱给了8块钱,2只鸡各给一角半。说起来是公平的,可是他们给的是断子绝孙的豫泉票。”
狄靖尘暗呼侥幸,去年冬至张八桥生警,派来清查的队伍正是王春发带的左队上三棚。幸好王春发留在四海庄,否则不知又要生多少枝节。
憨老太爷颤巍巍地在角落的一堆农具下翻出10张红艳艳的钞票。摊在桌上让狄靖尘看。狄靖尘羞红了脸,惭愧地低头不语。
“就是这个豫泉票,二驾杆您开开眼吧。”憨老太爷说道。
这10张钞票当中都是庄严的岳武穆头像,清一色豫泉官银钱局印制的一圆大钞。这个河南的官办银行一直有准备金不足的问题,市价不断下跌,今年开春的时候这种银元票在河南市场已经跌到面值的六成。不过官方的反应总是比市场晚几拍,省里拨下来的经费全是豫票,虽然也随着物价不断增加,但是增加的幅度总赶不上市价,今年春的经费只依着九成的比率增发。一百多个弟兄要关饷吃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狄靖尘不得不昩着良心,按照贬值九成的官价硬是流通了下去。
“俺晓得这亏大了,得赶紧去城里换成洋钱。开春年十六一复市,俺就催着俺儿去县城办种子杂货。城里人都说,原来啥直蟹奉蟹的曹大总统给拉了票,俺河南的张督理也跑了,换成个刀客出身的胡督理。开春以来,老豫泉票比年前又打了个对折,一张一圆大钞只能抵大洋3角钱。俺儿实在换不下手,又将这票子原封不动给带了回来。”年过七十的老太爷说到悲愤处,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10张银元大票,就扒掉俺足足六块多钱,俺们庄稼人不容易啊,这还让不让俺活了……”
听到屋里惊天动地的哭声,屋外正忙着抢礼物的丑娃一家人全跑进屋来。丑娃赶紧捧来一把洋钱,塞进老太爷的手心里,踏踏实实地握着一把银洋,憨老太爷才止住哭声。
“二驾杆,您老有机会可得见识见识官家的厉害,这纸票子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神物。”想起年初的浩劫,憨大娘也激动起来,“官军过境摊派钱粮,也不是啥罕见事。以前都是小拿小要,俺们收张100枚的铜元票,总得莫明其妙地折掉三四十个小钱,俺们也就当报效了朝廷。这回一次就是10大张银元大票,6块大洋平白无故扔给狗吃了。俺家那12亩高粱旱地,去掉吃喝花用与应纳田粮,一整年下来也攒不上2块大洋。那些杀千刀的官兵杀猪宰鸡要吃要喝,临走就扔给俺这几张豫泉票,简直是来俺家过了三个年再放把火。”
“1两赋银带8毫的巡缉捐,就俺这穷家,一年就得孝敬巡缉营的狄老爷一块多钱。这狄老爷老老实实在城里吃香喝辣就算了,硬要出来剿匪。蹚将没见少几个,俺家先遭了灾。”
丑娃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狄靖尘骂得体无完肤。连丑娃那两个满屋乱窜的小侄子也不甘落后,拉开嗓门唱起宝丰民间流行的小曲:“民间无米吃,官家偏要面。民间无柴烧,官家偏要炭。寅年支了卯年粮,辰年又要支一半……”
“娘,俺三叔哪里去了,恁晚也不见人影。”丑娃有意为狄靖尘解围,将话题一转。
“你咋不晓得?”憨大娘收起眼泪,不解地盯着丑娃,“去年不是托刘小喜给你报过信?你三叔给蹚将撕了票了。”
想起惨死在土匪窝里的儿子,憨老太爷扔下手里的银洋,再度老泪纵横:“去年一股外地的杆子来俺们家起票,看俺们家有十来亩地,开口就要600大洋。俺寻思着不能卖田,卖了田全家十几口都得要饿死,就请在香山登架子的李老铁去说票。不曾想,起你三叔的那杆是滦川来的,不认本地朋友的面子,当天就捎了包子(捎包子指割去肉票耳朵捎到他家里)。也怪俺糊涂,见了你三叔的耳朵鲜血淋淋的,脑子一昏,又求李老铁找他的大驾杆去说,连你的牌子都叫了。他们全部不认,期限一到,你三叔就给砸了胡桃(“砸胡桃”则是用石块将人活活砸死只送回一颗脑袋),可怜你三叔,连媳妇都没讨上,就让蹚将杀了。”憨大爷说道。
突然憨大娘冷不防地跪倒在狄靖尘身旁,一个劲儿地磕起响头来:“二驾杆,都知道您是老菩萨蛮的二把手,您开个恩,带弟兄住到张八店来吧。您要是嫌俺这穷山恶水池子浅,派个小兄弟来也行。粮草供应一切好说。不然又是巡缉营,又是外地杆子,俺们都没了活路,迟早得陪俺三叔去。”
狄靖尘哭笑不得,憨家之所以盛情招待,原来是在这上头打着主意。
“二驾杆,您老开恩,救救俺们一方百姓!”憨大娘请求道。憨老太爷举着一根蜡烛走近狄靖尘,双眼直直地瞅着狄靖尘。然而当他看清狄靖尘面容的时候突然哑了嗓子:“二驾杆,您看来咋像是个冷子?”
狄靖尘满脸尴尬,到憨家的时候,丑娃在介绍中故意掠去他是巡缉营副领官的一段,只介绍他是大名鼎鼎的秋海棠。但是阅人无数的憨老太爷毕竟是经验老到。多年栉风沐雨的戎马生涯使狄靖尘晒成一张黑脸,但是他的额头却是一片白净,不戴帽的时候黑白两截尤其明显。只有长年戴大沿帽的军人或有闲情戴巴拿马帽的达官士绅才能有如此特征。再看狄靖尘肌肉结实,一手老茧,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个长年在营的军官。
狄靖尘窘迫地想找丑娃解围,但丑娃早已溜到墙角。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柳绣兰却轻移玉步,坚定地站在狄靖尘身边。
“蹚将来点俺们田啦!”正在井边涮碗的丑娃大婶惊叫起来,滚滚浓烟飘进没有窗纸的窗洞里,呛得屋里众人一涌而出。西面刚收起来的玉米地边上传来一声枪响,十几个玉米杆垛子燃起大火,火光中依稀能分辨出一面大旗以及旗下几个骑马的人影。
看到大旗,狄靖尘已经料到七八分,但是丑娃一家却以为又遭了蹚将,躲在屋角旁哭成一团,憨老太爷气得破口大骂:“没有活路了。这十几亩地俺不要了,俺带一家逃荒去。”
丑娃抄起红缨枪就要向前冲,狄靖尘一把拉住:“不要急,这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是一般蹚将。”
谷家民团的主力就在5里外的镇上,狄靖尘不信宝丰有任何杆子有胆量过来叫牌子,他也没见过本地有哪一杆蹚将会堂而皇之地打出大旗。果不其然,火光中的人影叫了几声,就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正等着对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