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丹山夺宝(4)

作者:菩萨蛮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

本章字节:11982字

“大家看,这道青石堤面,实际上是一个三丈高的巨碑。”狄靖尘按住胸中窜腾的火气。吴龙彪现身时,他就已经看清了吴龙彪的部署。这一回吴龙彪要高明许多,他带来了整整两个连的枪兵,清一色五连发汉老套筒步枪。两百多个枪兵在东西两侧的山头上各拉出两道重叠的散兵线,机关枪也很精明地部署在南侧,恰好能封锁住池南的平坦地。在来自两个方向的四层排枪之下,池畔的蹚将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狄靖尘只能顺应时势。


“能有这么大的巨碑?”堤畔的蹚将与山顶上的官兵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但是狄靖尘却不为所动,他取过李得禄手中的红缨枪,快步跑上堤顶,拖着枪锋从左向右跑了一遍。枪锋划过堤顶的青石面,不间断的刺耳刮擦声拉紧每个人的心弦。


“我们要把这个碑,立到大石龟上。”狄靖尘一舞长枪,钢锋直指萧老九屋旁的赑屃。


“这一整块大石该有多重?”程啃金打量着几乎湮没在乱草中的青石板,连连摇头。


“既然是碑,就不厚。”狄靖尘曾在这个堤上跳上跳下无数次,知道堤顶的青石板只有一寸多厚,他蹲下身扒开石板道旁的一垛草丛。这时柳绣兰说道:“这块石碑大约有三丈高,一尺宽,一寸多厚。我用密度粗略算过,这样一块石碑论重量虽然少说七八百斤,但是我们有人有马,大家群策群力,很快就能立起来。”


“啥子是密度?”新式学堂的洋玩意在蹚将里引起一阵喧哗,即使是几个上过学堂的官长也是瞠目无语。


“为什么不干脆挖开堤防,泄出池水了事?”虽然看出狄靖尘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模样,但是吴龙彪却依然满腹狐疑。


“姓吴的,你晓得那池子里有啥?”梁西霸不愧是名震豫西的老驾杆,他的思虑远比身旁浮躁的驾杆们周全。既然官兵已经围住他们,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依着柳绣兰的慢方法以拖延时间。依目前的状况,宝藏出水之日,就是蹚将们授首之时。吴龙彪没有必要与蹚将分成,他大可吞下所有宝藏,再拿他们的首级上报请功。一个新来乍到的军官一口气能抓获这么多要犯,他在军中的前途将会无可限量。所以蹚将最精明的算盘,就是一个“拖”字。


“要移动如此巨物,我需要所有的人力。不管你在军在杆,是官是匪,我们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打开莲花池。”狄靖尘说道。


“你休想分掉我的队伍。”吴龙彪冷笑地打断狄靖尘的慷慨陈词,“狄官,你们蹚将可以尽情搬,但是我的队伍决不下山。若是人手不够,我派兵去邻近村子拉夫子给你们用。”


“吴老弟,你应该清楚自己禁不起拖。你只带这么点队伍,要是今天起不出宝藏,消息传出去,你的麻烦就大了。”狄靖尘这么一说吴龙彪哑了声,狄靖尘知道自己下对了这步棋。吴龙彪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军官,手上不过两连人枪,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口吞掉宝藏,在本地军头反应过来之前拉起宝藏远走高飞,他才能活着离开安徽。这就是他与谷家兄弟结盟的原因,谷家兄弟是老商旅,安排运宝可以万无一失。除了谷家兄弟之外,狄靖尘料定吴龙彪必然没有另外打点,否则他今天带来的人枪不会只有这点。


“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合作。”狄靖尘坚定地说道。虽然枪口指着狄靖尘,但是吴龙彪的神色却如同刑场上待决的囚犯,他手下的士兵也面面相觑。这时间一久,独吞宝藏的风声要是传到大官耳里去,不要说吴龙彪,就是他们自己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眼看吴龙彪即将屈服,谷大爷一跃下马,上前抓住吴龙彪的马辔:“吴官,姓狄的做人不地道,他这是在设计你,您老千万别……哎呀!”谷大爷惨叫一声,吴龙彪的马鞭在他面颊上甩出一道血痕。见到大哥受辱,谷若虚伸手就要摸枪,但是他的手还没摸上枪把,几杆长枪已经对正他的胸膛。


“我给你一百个人,要什么器具你只管开口,我马上派人筹措。但是在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找出老白狼的财宝。当然,我也晓得狄官是个聪明人。”吴龙彪回头大吼一声,一排枪兵跑步下山,黑黝黝的枪口直指黄金来与柳绣兰,说道:“要是您玩花样,我不但生剁了这两个人,还要血洗丹山村。”


4


“老前辈,这满村老小的性命,就交在您手里了。”狄靖尘对梁西霸说道。为了确保工程质量,梁西霸亲自出马指挥施工。梁西霸是豫西蹚将里出类拔萃的老土木匠,十几年前老白狼挖隧道破禹州,三条近一里长的隧道就是他的杰作。狄靖尘并不怀疑梁西霸的技术根底,但是梁西霸与黄金来之间说不清理还乱的心结却让他忧心忡忡。


“狄老弟放心。”梁西霸慷慨应承,他毕竟是豫西蹚将里的头面人物,轻重厉害还能拿捏清楚,山头上的吴龙彪已经急红了眼,要是工程不顺,连他自己都不能脱身。


梁西霸带着程啃金在田里亲自丈量过一遍,策定移动巨碑的路径与方式。蹚将们从民家寻来掘土松泥的锄铲圆锹,又从邻近几处巍峨的大户祠堂里拆来粗大硬实的楠木檩条与漆金门板做成杠杆。不到三刻钟,三组巨大的杠杆已经固定在巨碑旁边,施力位置之精确,即使是学堂里的工程专家也不能不赞叹。萧老九的两亩荒田里已经铺出一道滚轨,蹚将们从邻近山头上就地伐来原木,削去枝叶,稍作镗工,就成为巨大的滚轮。20条6股2寸宽的粗麻绳已经将巨碑面对滚轨的一端牢牢捆住,三百名打着赤膊的蹚将与士兵安静地在绳后就位。只要杠杆将巨碑抬起,三百人的力量将在一剎那集中在巨碑这端,一举将石碑作九十度旋转托上滚轮。


最让狄靖尘惊叹的还是骡马的准备。在蹚将与官兵的共同努力下,一百匹体型不一的乘马走骡已经在田野间整齐列队,五五相骈,排成足足有二十列的巨大矩阵。十个驭法高超的蹚将不断挥舞手中的长鞭,在空中甩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嘶响。蹚将用檩条与绳索扎成临时使用的鞍具,即使是匆促间的成品,但是坚固牢实,足以与任何定制的拖具相媲美。三十名熟悉马性的蹚将与士兵提着马鞭,在矩阵两侧屏息以待。只要巨碑顺利移上滚轮,一百匹马的巨大拉力足以将整块石碑迅速拖拽到赑屃前方。


在滚轮的尽头,一个用土夯实的缓坡使巨碑的底部高高扬起,正对赑屃龟壳上承重的石条,20条固定在巨碑顶部的绳索与马队的拖具迅速组合,100匹马将会一举托起石碑沉重的上半部,土坡的完美角度能使石碑精确地砸在赑屃的龟背上。


“起!”梁西霸一声令下,三组杠杆同时施力,巨大的石碑猛然腾空,300个壮汉齐声暴吼,二十条粗大的麻绳陡然划破晨风,微微震荡的绳索如琴弦般低鸣,发出使人头皮发麻的颤音。一如梁西霸的测算,突然腾空的石碑在应力作用之下猛然倾向一侧,轰然一声,石碑四平八稳地落在滚轮上。


在虞美人的号令下,300个蹚在5分钟之内就将连结马队套具的20条绳索套上石碑,惊人的效率使人瞠目结舌。虞美人纵马驰上山头,一声吆喝,吼出蹚将们特有的号子:“有出息的老乡出来蹚啊!”


“起个肥票好过年!”蹚将的呼喊声很热烈,连语言不通的本地士兵都感动了,纷纷应和着蹚将吶喊起来。三十名控马的蹚将舞着鞭子齐声吆喝,100匹从来没有协作过的骡马以一致的速度齐步向前,沉重的石碑压得滚木吱吱作响,缓缓向赑屃方向滚动。


在激昂的号令声中,巨碑的滚动完美指向赑屃的方位,逐段增厚的滚木逐渐提高了巨碑的高度。虽然大小悬殊,当巨碑顺着缓坡滚动到赑屃前方的时候,碑下的凸缘竟然恰好对正赑屃背上的凹槽。蹚将们欢声雷动,争着将绳索套上石碑,准备一鼓作气将整块巨碑竖起来。


40条粗麻绳在短短10分钟之内被重新套过一遍,将巨大的拉力平均分配在整座巨碑上。左翼的马队负责石碑的上半部,右翼的300个弟兄负责下半部方向的校正。在号子的激励下,蹚将们的热情被炒得沸腾。


“家里老娘要抱孙子啊!”“起不到肥票打光棍!”


在蹚将的呼喝声中,巨碑一寸寸被拖上缓坡。“打光棍好啊真快活啊!”


“没得媳妇真他娘熊!”


站在狄靖尘身边的丑娃虽然没有参加劳役,但是他喊得却比谁都起劲。狄靖尘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热切的工程,但是他眼角的余光却偷偷扫向被吴龙彪占领的山头。吴龙彪毕竟还是蹚将的底子,他已经完全沉醉在蹚将号子激昂的一唱一和之中,脸上僵硬的线条也顺着号声舒展开来,仿佛正回味着他那破围起票的年少时光。


狄靖尘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山头上的部署。吴龙彪将大部分的兵力派下山头助阵,山头上大约还剩下一个排的枪兵与一架机关枪,黄金来与柳绣兰并肩坐在山坡上,有一个棚长模样的枪兵端着枪在两人后方监视。狄靖尘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大意,吴龙彪竟然没有把黄金来捆上。


山脚下有七八个蹚将正在将新伐下来的松木捆扎成木架,王春发带着李得禄与谢有财两人也混在扎架子的人群里,距离黄金来也不过百来步之远。早在砍伐树木的时候,王春发就已经抢着一头钻进山脚下的林子,多年的默契让狄靖尘根本不需开口吩咐。虽然吴龙彪已经将蹚将逐个缴了械,但是凭着王春发的身手,让他趁乱夺枪救人也不是难事。狄靖尘并不指望王春发能单枪匹马打掉山头上的大兵,他只盼着王春发能将几杆枪送到黄金来手里。凭着黄金来的身手,只要有几杆长短枪,他就能够在须臾之间扭转山头的形势。狄靖尘看真了王春发也正斜着眼盯着他,看来王春发也与他心灵相通,大碑竖起的那一刻,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眼瞅着人家大闺女啊!”“起出个肥票快成亲!”


号子和到最后一句,一声轰隆巨响,大半边悬空的巨碑猛然往下侧倒。一如梁西霸的计算,巨碑的基座不偏不倚地契入赑屃背上的凹槽,三丈高的大碑轰然一声巍峨耸起,扬起了满天风沙。


狄靖尘刚要举手示意,身边的丑娃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丑娃,你怎么了?”狄靖尘着急地要拉丑娃起来,但几乎在丑娃跪倒的同时,田野里的蹚将们也不约而同地扑倒在泥浆之中,吴龙彪也一骨碌滚下马,随着众人伏在巨碑之前,浑身战栗。


狄靖尘傻眼了,丑娃察觉出狄靖尘的异状,连忙用手一拉他的衣摆,示意大哥跪下。顺着丑娃的手势,狄靖尘望向巨碑。虽然埋没多年,但是碑上萧老九的一笔魏碑大字依然清晰:“中原扶汉大都督白。”


白狼的石碑相当朴素,除了萧九爷用庄重谨厚的魏碑亲笔恭写的“中原扶汉大都督白”8个大字之外,整块碑不见任何碑文或题记。虽然自称“大都督”,但是石碑顶部用以彰显碑主身份的碑额却是空荡荡的一片空白。既没有达官显贵惯用的龙虎、麒麟、蟠螭、雀鸟或天禄辟邪等祥兽护碑,也不见凿空题额的圭首。唯一的装饰在碑额侧面,一圈迎风莲展形状的纹饰貌似文人雅士的信手涂鸦,全不见一丝显耀的意思。狄靖尘走南闯北,阅碑无数,但是这般形制的石碑还真是前所未见。


“狄官,您老圣明,连老白狼的碑都让您老给找着了。”吴龙彪一脸阿谀,快步凑到狄靖尘跟前,“属下只有心悦诚服。”


“再往下我也解不出了。”狄靖尘冷笑一声,他知道吴龙彪想问什么。好容易立起巨碑,但是宝藏依然不见踪影,他与吴龙彪之间的合作随时都有可能中断。“狄官真人有真福。我们浮沉十来年,到现在还是不人不鬼。可是您老一脱军衣,马上成了老菩萨蛮的二架杆,秋海棠这个报号,全河南都挑得开,这还是您老的真本事。都是属下没有福气,不能在您老手下全始全终。”


说到后悔处,吴龙彪低头不语,眼角甚至泛起几许泪光。狄靖尘猛然领悟,这小子是来谈条件的。


“安徽本地的兵不信老白狼这套。没有宝藏,你小子怕是脱不了身吧。”狄靖尘一语说破吴龙彪的心事。对吴龙彪这些一辈子在豫西蹚将行里打滚的老人而言,能亲见老白狼的行迹,自然是再荣幸不过的事情。不过他带来的本地士兵对老白狼没有信仰,这些人的眼睛里只有黄金白银,要是这一趟空手而归,吴龙彪肯定得挨黑枪。


“狄官您也知道,当兵的都是老粗,眼中没有什么长远的东西。我这里没有点甜头糊弄他们,今天是真要压不住这些人的。”吴龙彪心里清楚,以他与狄靖尘之间的深仇大恨,光是拉感情是没有用的,狄靖尘恨不得看着他翻船,但是他手上却握着一张王牌。


“可要是这些老粗失去耐性闹腾起来,狄官您带兵多年,也该晓得其中的厉害,带兵如玩火。这里可是您老的老家,这里的老百姓可是您老的乡亲啊。狄官是个明白人,老哥哥求的不是自己能脱身,是为了狄官的全村百姓呀。这些老粗要闹起来,杀红了眼,老百姓的性命必定难保呀。”


一声响指,吴龙彪的贴身杂役兵肩着扁担应声赶到吴龙彪身旁。吴龙彪讨好地从扁担里拿出一罐清凉降火的荷兰汽水亲自为狄靖尘打开。吴龙彪双手将汽水罐奉给狄靖尘,又翻出一罐纸烟奉给丑娃。


狄靖尘冷眼看了一圈,见到白狼石碑的豫西蹚将们大多默然站在原处,静静地瞻仰着老白狼的遗迹。蹚将里稍有年纪的大都跟过老白狼,年轻的一代则是听着老白狼的故事长大的。即使宝藏仍无着落,但是老白狼的遗风仍能震憾他们的心灵。但是吴龙彪带来的士兵却已经浮躁起来,不满的情绪已然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部署在山头上的严整散兵线已经散乱起来,下山助工的士兵们也放下手中工具,三三两两走回架枪的山腰上。队伍里的官长不愿出面维持纪律,两个下山督工的排长只是默默蹲在一旁,静待兵变的爆发。“在我看来,这白狼宝藏大约只是个传说吧。”狄靖尘淡淡地打破吴龙彪的如意算盘。他看得很清楚,新官上任的吴龙彪在队伍里没有威望。


“狄官,您老这是在笑话老哥哥了。”吴龙彪说道,“狄老弟,您要是有啥办法,可不能藏私。这人心已经不像老白狼时代了,上千里路的奔波,要是不见麦色老铁,俺们这杆子怕也是要带不下去了。”吴龙彪说道。


趁着蹚将们还在瞻仰老白狼遗迹的时候,梁西霸也悄然凑了过来,低声提醒着狄靖尘两面兵变的可能性。啪的一声,梁西霸拿出火柴在袒露的手臂上用力一划,擦出带着血腥味的火焰为狄靖尘点着刚叨上唇边的茄力克。一条鲜红的血痕在梁西霸的手臂上绽开,但是万匪拥戴的老驾杆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狄靖尘并没有理睬梁西霸割肉为自己点火的豪迈,他向丑娃使了个眼色。丑娃毫不迟疑,抄起一根一丈长的大竹竿子照着面前的人群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毒打,为狄靖尘清出一条道来。狄靖尘衔着烟,缓缓踱到石碑前头,饶有意味地端详着石牌上的大字。


“狄大爷,您看出啥玩意了吗?”机敏的虞美人注意到狄靖尘嘴角边的一丝笑意,赶紧给大驾杆们递了眼神,让他们一块儿来看。


“虞大驾杆,您老认得萧九爷吗?”狄靖尘突然仰面大笑起来。吴龙彪与对头的蹚将们错愕地互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