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874字
“土匪进镇啦!”慌急的锣声惊醒了狄靖尘,深夜马蹄声在大街上响起,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男女老少慌叫成一片。睡在门边凉椅上的狄靖尘一跃而起,隐身在窗户旁向街上窥探。但街上只有四下乱跑的百姓,不见蹚将的身影,狄靖尘的心定了下来,回头看了眼柳绣兰。柳绣兰已经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正把一件夹棉坎肩往身上套,街上的喧杂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她。狄靖尘暗暗佩服柳绣兰的定力。
丑娃提着枪踢开狄靖尘的房门,冲到窗户旁一把将狄靖尘推开,举枪就向街上瞄准,庞大的身躯站满了整面窗户口,以免狄靖尘有什么闪失,狄靖尘将丑娃一把扯住。
“不要慌,这不是一般蹚将。”狄靖尘说道。狄靖尘心里有底,来的杆子十有八九是老熟人,这几天的拖延总算有了结果。狄靖尘带着丑娃将客栈检查了一遍。二楼的住客全跑了,只剩下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惊慌地蜷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出声。住在狄靖尘屋旁的谷家兄弟躲在房里没敢出来。谷若虚从合肥雇来的枪手被他们的首领驱赶出来,迅速占领了客栈四面的射击位置。枪手首领还算老道,他冷静地将木盒装上自己的二把盒子,向大门口瞄准,但是他的手下个个脸色苍白,几个拿橹子的连保险都忘了开。
狄靖尘冷笑着,这些人大约是本地镖行雇来的枪手。一个久不闹匪的地方,镖行也只能应付一般小盗,哪经历过大阵仗。谷老二毕竟只是个商人,花了大价钱就雇银样蜡枪头的货色,能指着他们与蹚将一搏吗?
“大哥快来看,是老菩萨蛮。”大街上突然安静下来,两排骑着马的蹚将沉默地在人群间开出一条路。马背上的蹚将手里只握着火炬,空着另一只手表示没有敌意,大汗淋漓的马匹在微凉的夜风中大口喷着粗气,似乎刚跑过几百里地。蹚将队伍中间骑着一匹枣红色大洋马的正是黄金来,他身边的李得禄与谢有财手里抄着新式的毛瑟钢枪,一左一右威风凛凛。路边一些胆大的老乡开始交头接耳:“那不是丹山村的黄货郎吗?”
黄金来在马背上含笑躬起身,向街边老乡亲切地打起招呼。他平时经久不换的一袭布衣棉袍已经改成一身让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劲装,两尺来长的马刀柄上系起彰显身价的鲜艳大红穗带。街边的老乡们个个目瞪口呆,虽然大多数的老乡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真蹚将,但是听书看戏太多了,谁都知道这身行头是标准的蹚将装束。然而,深夜进城的蹚将队伍对满街的百姓商铺不惊不搅,大队人马却直奔狄靖尘暂宿的富升客店。
散兵镇上的客栈大多是便宜的大通铺,三家有点格调的客栈中只有这家富升店给旅客的牲口喂的是十足的马豆料,半夜里还要让摸黑起早磨豆浆的伙计给加一顿草,见了客商的马掌松落,富升店的伙计甚至会免费帮忙钉掌,而镇子里另外两家客栈的马槽却只是用两顿稻草对付过去而已。再加上富升店里的大锅全天有伙计照应,随时能烧热水洗澡,每顿开出的客饭又永远不少丰腻多油的五花肉,所以在散兵镇常来常往的商旅老客大多只认富升店。本乡本土的黄金来自然很容易猜出狄靖尘的下榻之处。果然,蹚将的马队在富升店门口停了下来。虽然狄靖尘知道黄金来不至于加害于他,但是急促的拍门声仍让他心惊肉跳。
富升店的吕掌柜战战兢兢地开了店门。枪声一响,站在楼梯口的谷家枪手首领应声倒地,李麦牛带着七八个蹚将一涌而入。不过片刻工夫,谷家那十来个枪手已经给下了枪械,在柜台前跪成一圈。
“吕掌柜,久违!”黄金来在十来个蹚将首领的簇拥下进了富升店,他亲热地将瘫在门口的吕掌柜扶起来,将2个五两多重的元宝塞进他手里,“今儿个兄弟来贵宝店会朋友,老乡不须惊,烦请吕掌柜让伙计炒出几碟菜,热上好酒,我想在这儿与老朋友谈事情。店门外站着的百来个弟兄,也要麻烦老乡帮忙招呼。兄弟们不眠不休连赶了十几天路,这三更半夜的,想喝口热酒。”
吕掌柜结结巴巴地交代着伙计摆桌备菜,自己正要去扛酒坛子,黄金来又加了一句:“劳驾,顺便将楼上姓谷的两位爷一块儿请下来。”
富升店不愧是散兵镇第一店,虽然来客是蹚将,但是付下现银就是客人,满满一桌菜很快就上齐了,伙计也周到地拿着酒坛大碗上街为弟兄们逐个打酒。狄靖尘被黄金来拉着坐在上首,谷家兄弟也被揪下来了,他们面无人色地坐在靠门的位子上,李麦牛虎着脸在一旁盯着,旁边还跪着谷家那十几个枪手。
“小贵子,你有出息。”一碗热酒下肚,黄金来的脸色红润了起来,乘着酒兴,他揽着昔日二驾杆的肩膀,放声夸赞起来,“你手上才几个人,竟然比我们几千人枪走得还要远。没有你引路,我们找不到柳含明,也绝对悟不出凤入丹山的道理。”
狄靖尘微微一笑,接过黄金来递来的酒碗,他心里并不紧张,反而全身放松。在这些日子里,狄靖尘体悟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比起那些官身匪心的人,还讲点基本道义的蹚将反而更好相处。如谷家兄弟这种人,一手是匪的手段,一手是官的威势,不合作是毒刑拷掠,合作是送官究办,落在这等人手中,那下场更惨。所以能落在黄金来手里,总比落在谷家兄弟的手里好。
这十几天里,狄靖尘带着谷家兄弟到处乱转,跑遍了整个丹山村,连银屏山的牡丹都赏了好几遍。但狄靖尘总是云山雾绕地混扯,从来没有一句认真话。谷家兄弟雇着三百多号船,又拉了百来个民夫,每日的花费就是150块现大洋,十几天下来就是2000块大洋,就是他家有再大的财力也吃不消。但是谷家兄弟自己心里没有谱,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每天陪着狄靖尘游山玩水。其实狄靖尘这几天的玩耍,等的就是黄金来。昨天谷大爷似乎已经耐不住性子,颇有出面扮黑脸的架势,连那几个枪手也开始粗声大气起来。但一如狄靖尘所料,黄金来来了。
“小贵子,你还记得悟朗有段写在屏风后头的诗吗?”黄金来从怀里掏出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戒禁取见献青莲,伯龙驮起三丈尘;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
“你黄大爷倒是解出了一句。”黄金来捋着新蓄起来的短须,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听你九爷讲过,佛家以外的戒律都算是戒禁取见。所以我们的忠孝节义,尘世的功名利禄,在佛家眼里都是邪门歪道。小贵子你想想,我们丹山村那些有名头的地方,哪个不是依着先贤忠孝节义的事迹起的名?哪个不是怀想前人的功名利禄?城隍庙、土地公、褒忠祠、慕贤集、大夫宅、宫保第、七节山,几十个孝子节妇进士诰命的牌坊,还有纪念楚霸王乌锥马的忠马庙,这都算是‘戒禁取见’,都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狄靖尘心里一惊,他一直以为黄金来只是个粗人,没想到解题的思路竟与柳绣兰一模一样。
“不过你黄大爷也只能解到这里了。”黄金来戛然而止,凝视着狄靖尘。
“这有学问的活,还得问我媳妇。”狄靖尘心里有底。他对坐在身旁的柳绣兰递了个眼色,柳绣兰嫣然一笑:“黄大爷可记得,丹山村南萧九爷的房屋后面有一处大水塘?”虽然满桌都是相貌狰狞的蹚将,但柳绣兰却没有一丝惧色。见到一个女流之辈竟然能有如此胆量,满座大驾杆们连连点头,就连名动中原的菩萨蛮也露出赞佩的笑容:“那个池子没有正名,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喂牛摸鱼。”
梁西霸将坐在身边的程啃金一脚踹下酒席,黄金来亲自起身扶好凳子,破了女人不能上桌的老规矩,亲切地示意柳绣兰入座。
“萧九爷的房子坐北朝南,大门口是往正南方向开的。在面对水塘的东南方有一扇供牲口进出的柴门。九爷的大门前没有对联,但是在东南角的柴门上却贴有一副佳对。若依媳妇看来,宝藏的玄机,就在这门联之中。”柳绣兰说道。狄靖尘暗暗点头,柳绣兰一声媳妇,即使是老辣深沉的黄金来也掩不住欣慰得意。在这蹚将窝里,若能与首领拉近一分关系,他们逃出的可能性就能增加一分。
“啥对联?”在河南蹚将之中地位仅次于黄金来的梁西霸听得入神,见柳绣兰把话停在关键处,欲言又止起来。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驾杆尊严,急切地带头嚷了起来。
梁西霸的失态并没有吓住柳绣兰。当着满屋子不识字的蹚将头,柳绣兰微啜一口香茶,嗓门一清,朗声诵读了起来:“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萧老九的对联让众蹚将面面相觑。虽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国学的底子,但是这样浅显的句子还是能听懂个十之七八。句中流露出来的愤世嫉俗,即使是最凶悍的蹚将也无法接受。萧老九的这副对子要是在前清挂出来,说不定连他的功名都保不住。不过新时代新气象,惊世骇俗反而是新潮进步,大家只当这是落魄秀才的放歌傲吟,也就没多计较。
“奥妙不在句子本身,而在句子的作者。”看着满桌张嘴结舌的大驾杆,柳绣兰微微一笑,揭开了谜底,“这是戍戌变法在菜市口被开刀问斩的谭嗣同在《仁学》里的名句。戍戌年斩首的六名变法官员史称‘戍戌六君子’,谭嗣同就是六君子之首。我们在学堂里的时候都读过这本《仁学》。所以写这则对联的人,就是君子。”
看着黄金来与众蹚将满脸莫明其妙,柳绣兰轻巧点破个中奥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花之君子。以君子之名句对应门前池塘,九爷的意思很清楚。他门前的池塘就是君子的池塘,也就是莲花池。”
“贵子媳妇,你这推理有点意思。我没读过书,也说不上来。但是那宝藏能藏在池子里吗?”黄金来不解地问道。
“黄大爷,您大约还记得这池子的来历吧。”狄靖尘接过话,热心地解释起来,“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讲这是辛亥年巢湖发大水,大水泛滥冲毁了后山三处山溪的河道,水退去之后三溪之水没有出处,才顺势积水成池。因为这里原本是块无主地,不是田土,所以也就无人管它。黄大爷,只有老池塘才会有积年累月淤出来的厚泥,一个新的池塘哪来这般厚泥?”
“你的意思是宝藏就埋在淤泥之中?”坐在狄靖尘对面的虞美人忍不住开口追问。虞美人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白面少须的英俊小生模样,但却是豫西最凶残的蹚将头子之一。据说这个白面无心的禽兽原本是老白狼贴身的小跟班,专门为老白狼办些机密事,心机颇深,是老白狼杆里位卑权重的角色,即使是大驾杆也得看他的脸色。
“这几天我暗中派了王春发去查。虽然运宝入池的痕迹已经找不着了,但是这莲池旁两面都是平坦地,骡马大车可以直接赶到湖边,而且我记得北面山头的左峰上,有一块看来像是新近几年才削过的祼岩面。我让王春发丈量过。如果那是炸药给炸出来的,落下来的泥石土流恰好会直接流入池中。如果池塘里没有秘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炸山造泥呢?”
门边一声愤怒的长喘,被狄靖尘生生耍了许多天的谷大爷恶狠狠地瞪着狄靖尘,谷老二则是痛心地摇头叹息。他们虽然早就发现王春发不在,但手里握着狄靖尘,他们也就没有追究。没有想到就在这几天的工夫,狄靖尘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出这么一套把戏。
“九驾杆,这就说得通了。”虽然已经过了十来年,但是虞美人仍然改不掉对黄金来的敬称,他接着说道,“当年萧军师派我带老白狼的亲笔信去汉口,从汉口雇了一帮工人顺江东下,还透过冷子的交情弄到一批原本给川汉铁路开山用的黄色炸药,几十个大木箱子足足装了六船,很神秘,连我都不能知道干什么去。现在看来当是回他家乡开山藏宝了。”
“既然宝藏就在池塘里,俺们就将这塘子掘开,把水放干,俺不信找不着这宝藏。”程啃金兴奋地喊了起来,一众蹚将纷纷喝起彩来。狄靖尘与黄金来对望了一眼。丹山村的地势比莲池低一截,要是放任蹚将冒然掘开池子,这满村父老就要遭难了。
“各位。”黄金来威严地说道,“我们明早就出发去莲池。但我把话撂在前头,这宝藏是大家的,谁要是胡闹乱搞,坏了宝藏,杆里号令无情。”
“九驾杆,我们百来人浩浩荡荡进巢县,即使先前能瞒得过官府,现在官府想必已经晓得我们来了。此地不能久留呀。”虞美人提醒道,“掘湖放水,总是个最快的方法。”
“你操个啥心?”黄金来换了和蔼的语气,“我们有秋海棠,还有他读过书的媳妇。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有啥玄机是他们解不破的?”
“九驾杆说得对。”梁西霸附和着,“俺们不过是跟着九驾杆与狄老弟吃口白食,咋恁多废话。”梁西霸一语定鼎,蹚将头子们便也不再费心设想如何掘池炸堤。程啃金率先拿出骨牌,满桌蹚将你干我敬,喝起酒来,热闹非凡。
狄靖尘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黄金来的说法虽然暂时解了丹山全村百姓之危,但却把狄靖尘与柳绣兰推上了火线,要是明天解不破莲池藏宝的谜团,恐怕他们的下场比雄鸡唱还凄惨。黄金来轻拍着狄靖尘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恐慌。在黄金来的严令之下,山大王们不得不露宿街头,但是客栈里传出来的好消息却依然在微寒的大街上洋溢起一片喜气。听到外边弟兄们的欢闹吵嚷,好热闹的程啃金干脆敞开大门,拉着狄靖尘站在门口接受满街蹚将的热烈欢呼。
“丑娃,这是香五爷给你大哥的信,你把这信交给你大哥。”黄金来对丑娃说道。见到狄靖尘得到了一众蹚将的热烈拥戴,一直按刀侧立在狄靖尘身旁的丑娃总算松了口气。赌桌上热闹非凡的天牌虎头勾起了丑娃的馋虫,他一撸兜里叮当作响的大洋,拨开人墙闷着头就往牌桌里冲。但他刚在赌桌边抢着位置,就被黄金来一把揪住耳朵,生生地拖出了赌桌。
“成,俺这就去交给大哥。哎呀!”丑娃一头雾水,接过黄金来暗暗塞给他的一封信。回头扯开嗓门就要喊狄靖尘来接信。但是他还来不及开口喊,就被黄金来一脚踢了个四脚朝天。
“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要是这信能当着众人明里交,俺自己走几步路就成了,还叫你这龟孙做啥?”黄金来骂道。
“啊,俺懂了,老驾杆是让俺乘没人的时候交给大哥。”丑娃恍然大悟,连忙将信收进夹心的衣兜里。
“记住,你小子在弟兄们出发之前,一定要把信递到你大哥手里。”黄金来吩咐道。
“每日间,都要早起,爱惜好光阴;劳身劳心兼劳力,越劳越精神。日上三竿不起床,志气必消沉。公事私事都耽搁,终久成废人。”窗外传来鸡鸣,大街上雄壮洪亮的歌声惊得商贩们四散奔逃。这年头官匪不分,有见识的驾杆们往往用军中风纪约束队伍,为日后接受官府招安成为正规军预留伏笔,就连这首国民军冯大帅手订的《早起歌》,也成了蹚将逢早必唱的动员曲。
“出发!”程啃金一声暴喝,满厅蹚将齐声欢呼,簇拥着狄靖尘与柳绣兰走向未知的寻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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