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2470字
“卫队团是保卫帅府的亲兵,必然是最亲信的队伍。新来的胡大帅与我非亲非故,即使是真的要提拔我,也不会放我一个贴身的卫队营营长。再说了,全河南近一百个县,像我这样分管一县巡缉队的副领官就有几十个人,新接事的大帅人地不熟,怎么会指名升我一个全无渊源的小上尉。”狄靖尘压低了声音,“你要知道,宝丰历来以出土匪出名,这个胡大帅,手下的队伍也有不少原本是宝丰出去的巨杆。我们弟兄这几年在宝丰剿灭了这么多土匪,这些杆匪们乡里乡亲,都是沾亲带故的老熟人,咱们在胡大帅那里已经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他们哪里容得下咱们。”
“狄官,即使真是要解决我们,也不会就在今天吧。毕竟周副官没带一兵一卒来呀。”吴龙彪语带疑惑。
“这才是最可怕之处。”狄靖尘一拍桌子,“没有带兵来,就是已经买通了本地的兵。洛属十九县只有两营巡缉队,离我们最近的六营前队在鲁山,开到宝丰县城也得大半天。要是六营前队开来,地保早就有信来了。所以姓周的只能买通驻防在宝丰的队伍。本县的队伍城防营只有二十几支破枪,要打我们是不顶事的。你看那哈老八,今个在席上油嘴滑舌的,把咱们买新枪的老底都给捅了出来,这不是故意引着人家觊觎咱们的新枪吗?我可以断定,姓周的一定收买了哈老八的队伍。”
“既然哈老八靠不住,那狄官为什么还要派他去守北门呢?”吴龙彪不解地问道。
“守什么北门。支开他的队伍,我们带着左队从南门连夜出城去南阳府。”狄靖尘不愧大将风范,变起萧墙,部署用兵还是一丝不紊。
“老吴,我在那里有朋友,镇守使前说得上话。得了番号,咱们弟兄们一样有吃有喝。哈老八,让他哈自己个去吧。”狄靖尘亲热地拍了拍吴龙彪。但是话音刚落,狄靖尘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一向老实的吴龙彪不但没有一丝慌张,脸上竟然还挂着笑容。
“狄官见微知著,属下真是五体投地。但有一样属下不能同意。”吴龙彪干笑了一声,“狄官怎么这么肯定,周喜奎买通的一定是哈老八呢?”
狄靖尘猛然跃起,一脚踢翻面前的八仙桌。但是他还来不及摸出腰上的八音子,两支胳膊就被在一旁侍立的护兵牢牢扣住。吴龙彪不愧是干土匪出身的,他左脚轻轻一拈,避开砸向自己的桌子,在站定的时候,手里一支花口橹子已经直直指向狄靖尘的脑门。
“狄官不要见怪。周爷说了,半个月前被咱们巡缉营砍掉脑袋的刘小五,是新任河南督理胡笠帅的磕头弟兄。笠帅发了话,只要扣下狄官,不仅俺升副领官,还要赏给弟兄们一笔银子。为了弟兄们,狄官就委屈点吧。”吴龙彪说道。
“抓刘小五是你亲自率的队。你就不怕周喜奎那个狗养的回头收拾你?”狄靖尘紧紧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俺哪能相信周喜奎那个王八蛋呢!”吴龙彪放声大笑,“俺有了绅粮们报效的二十条钢枪当资本,左手将您老交出去请赏,右手就烧了宝丰城,拉起杆上山去。”
“没廉耻的恶狗,你忘了自己也是领着国家粮饷的军官吗?”狄靖尘大声骂道。
“清早去拉杆,到晚便是官。”吴龙彪掩不住心里的得意,“这年头只要有枪有人,啥都能干。俺们炸出去蹚,不过是绑个财主,破个小土圈子。狄官没听周喜奎说什么,他冯司令绑的是大总统的票,破的是大皇帝的金銮殿。这年头还能讲啥王法?官和匪还不都是一回事吗!”吴龙彪仰头狂笑,“俺有了这二十条钢枪,谁不来巴结俺。想拉杆就上山为王,想当官就下山受抚,吃香喝辣睡大闺女,这才是自由呢。”说到得意处,吴龙彪对狄靖尘打了个千,“属下能有这造化,全都赖狄官您老的栽培。”
看着吴龙彪一脸狞笑,狄靖尘恨恨地一踱脚,怎么就相信了这条狼。
3
“兄弟父老们,大家快来看,昨天还是官,今天上刑场。来看巡缉营的秋海棠砍头啰……”刑场上一阵喧闹。狄靖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几年来玩着命剿匪,浴血搏杀,在南门砍了上百个土匪,没听过这些刁民喊声好。现在轮到自己上南门,整个刑场倒像是迎神赛会,热闹非凡。
狄靖尘虽然被五花大绑,但是他头上还戴着绣有半寸金帽章的大盘帽,身上的呢子军服依然威武笔挺,立领上的明黄领章一尘不染,两银一金的肩章上绣着的三颗五角金星熠熠发光,一枚用红白绶带固定住的三等文虎章扣得端端正正,在风纪扣前非常耀眼。
在绑人的时候,狄靖尘坚决不脱这套军衣。身为国家任命的骑兵上尉,死也要死的有尊严。不过他的坚持却成了宝丰城里最新的小道笑话,也为中午的行刑增加了不少观众。城外许多人大老远风尘仆仆赶到南门,就是为了一睹这位堂堂上尉引颈就戮的奇观。不过,狄靖尘虽然已经成为待决之囚,但是虎威犹在,围观的老百姓并不敢喧哗。
跪在一旁的哈八面如死灰,已经快要吓晕过去了。狄靖尘挣扎着挺起被绳索捆住的肩头,大声喊着:“老乡们,河南巡缉六营分防宝丰副领官,三等文虎章,陆军骑兵上尉狄靖尘,今天栽在贼人手里了。父老们,明年此时,不要忘了给我点根香……”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两三颗烂杮子同时扔向狄靖尘。
狄靖尘震惊了,剿了这么些年的匪,他自问对得起一地百姓。平时老百姓对他的冷漠,他只当出自对他军人威严的疏远感。他完全没有想到老百姓会仇视他。他睁大眼睛,努力观察每一张脸,竟然看不出一丝同情。
一个大嗓门故意拉长音调喊了起来,彻底打破了狄靖尘的幻想:“连大总统都给绑了票,一个鸟上尉算个球呀。”
狄靖尘被激怒了,好一群不识好歹的刁民。盛怒之下,狄靖尘干脆昂起头来,学着那些上刑场的土匪大吼起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再收拾你们!”
“好!”围观的老百姓们轰然叫好。狄靖尘还没有见过宝丰这里的老百姓对自己这么友善过。
“禀副官,午时三刻已到。”吴龙彪汇报到。
周副官高高坐在官案前,威风八面地将手中勾朱过的毛笔往地上一扔,喊道:“斩了。”
“冤枉呀!”哈八哀嚎一声,更燃起了老百姓们的热情。
“冤枉就冤枉你这一次吧。”吴龙彪大喝一声,他挑出来行刑的巡兵马老三是使刀好手,在一片热闹的吶喊声中,只见刀光一闪,哈八的脑袋猛然飞出一丈多远,没了脑袋的躯干喷出两尺高的鲜血。
高坐案前的周副官突然别过脸蹲了下去,似乎正在呕吐。但是围观人群的热情却被吴龙彪的兽行推上最高潮。在上千人的疯狂叫好声中,护兵抽出了狄靖尘背后的亡命牌。吴龙彪踱到狄靖尘前面一拱手:“狄官,弟兄们敬佩您是条好汉,一定给您留个全躯。”
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刀,挑起一股强劲的刀风,扫过狄靖尘的后脑。狄靖尘清楚地听到刀刃划破空气向他砍来的呼啸声,但是他毫无畏惧,只有深沉的悲恸。剿了这么些年的匪,换来的竟然是老百姓们的唾弃。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狄靖尘反倒释然了,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湿热的鲜血猛然溅满了狄靖尘的后颈。狄靖尘讶异地动了动脑袋,怎么还在脖子上呢?
他想起了昨天那个憨丑娃。逞英雄的念头在他心里一掠而过,但是他仍然紧闭双唇。他不想为了博取这些刁民的几声喝彩,破坏自己最后一刻的悠然神往。
“狗崽子们,爷爷招呼你们来咧!”暴雷般的咆哮震醒了沉迷在遐想中的狄靖尘。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狄靖尘抬头一看,大吃一惊:“憨丑娃!”
腰阔膀粗的丑娃一声怒吼,舞起一根丈八红缨枪,整一个钟馗再世。不仅围观的老百姓看傻了眼,连在法场旁列队肃立警戒的三十来个巡兵也被丑娃的一声怒吼吓得失魂落魄,一整排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南门市集前鸦雀无声,只有狄靖尘依然保持清醒。他低头一看,原本提着马刀要斩他脑袋的马老三已经趴在他身旁,背上开了一个海碗大的口子。一般六五或七九的枪子打不出这样的大洞,只有民间自造的铁砂土铳才有如此威力。狄靖尘注意到丑娃手上只有一杆钢锋白蜡杆长枪,看来丑娃还没有傻到一个人来劫法场。
虽然获救有望,但是狄靖尘的心里反而有些失落,看到老百姓们的表现,狄靖尘心已经寒了,他真恨不得能一了百了。
枪机清脆一响,一个胆大的巡兵回过神来,举起步枪对准丑娃。狄靖尘认得,这是马老三的拜把弟兄下一棚棚头褚老五,也是吴龙彪拉杆的时候一起蹚出来的小土匪头,平常对弟兄们粗声恶气,顽劣得很。不过在丑娃面前,褚老五却吓得全身打颤,连保险都忘了开。
枪膛里一声闷响,扣下扳机的褚老五如梦初醒。丑娃发现褚老五犯的这个致命的错误,一个箭步窜到褚老五面前,跃步急三枪,一个乌龙入洞,竟然将身形胖大的褚老五硬生生扎了个对穿。
看到褚老五中枪,他身旁五六个棚兵一声呐喊,丢下手里来不及上刺刀的笨重步枪,舞起马刀贴身上前。狄靖尘暗暗叫声不好,这几个小子端枪射击不在行,但个个是技艺非凡的刀手,一套暴虎冯河的少林黑虎刀舞起来气震山岳,一下子这么多人贴身上去,丑娃一杆长枪,怕要吃亏。
不过,狄靖尘马上认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丑娃虽然人粗力大,但是枪法并不鲁莽。六把马刀从三路同时砍来,丑娃步点百合,狸猫捉鼠虚晃一枪,立即回枪安户、闪斩、四花、铭腮、环揪,四封四闭一招不乱。把棚兵打的锐气已尽。丑娃又借机换了进攻的套路,一套黄龙战杆,雪亮的枪头舞出银光万点,充分发挥白蜡杆长枪的灵活变幻,六把马刀只剩下招架之力。
“好枪法!”围观的老百姓大声喝彩,丑娃抖擞精神,扎出杀招且招招不乱,一杆枪舞得出神入化。在丑娃一个五花拦腰收枪之时,脚前已经躺下了五个巡兵。唯一还站着的巡兵叫罗二,他的刀法在全营百来个巡兵中算是首屈一指。罗二收起马刀护住门户,定气凝神,准备找个破绽砍进丑娃贴身。丑娃似乎累了,懒的与罗二再厮杀下去。只见他一个凤凰点头,扎稳步伐收起长枪,白蜡杆子在虎虎劲风之下压成一张大弓形状,蓄起万斤力量。一声喑呜,白蜡杆释出万钧神力猛然拨出。狄靖尘看得真切,丑娃的八寸银枪头还没近身,罗二手中的马刀已经被山崩般的劲力打飞,在枪杆击中罗二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悠长的悲号,五尺百八十斤的身躯竟然被拦腰打成两段。
狄靖尘挣扎地站了起来,吴龙彪与他手下的巡兵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周副官孤零零一人僵坐案前。丑娃收起长枪,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径直走到狄靖尘面前,直通通地跪下,一头碰碎了南门大道上的百年青石板,说道:“请大哥吩咐!”
狄靖尘与围观众人都明白了,在这一刻,丑娃已经将自己的性命交给狄靖尘。
丑娃在人群里似乎已建立起号召力,几个原本拿着馒头准备接血的汉子连忙过来为狄靖尘松绑。狄靖尘活动着麻木的四肢,狠狠地瞪了周副官一眼:“办了他。”
丑娃单手轻轻一提,丈八红缨枪冷嗖嗖地直指周副官。周副官一声惨叫,口鼻并出污血,滚下官案。一旁有个老大娘蹲下一探:“狄官,这小子没气了,活活给吓死的。”
在一片笑骂喧哗中,丑娃上前一把扛起狄靖尘,大步往外走。围观的人群,静静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
4
“请副领官的安。”听到王春发熟悉的嗓音,狄靖尘鼻子一酸。屋里站着三个巡兵,都是战场上一块出生入死的弟兄。难得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忠心不二。
“快起来,难为你们了。”狄靖尘的音调带着哽咽。
“狄官,变起仓促,属下只来得及带两个弟兄冲出来,家伙都扔了。属下只好向本地平时亲近的商家借了一把铁砂铳,带着丑娃将狄官救出来。现在全城戒严,无法出城。弟兄们往哪里走,还请狄官指示。”王春发说道。
狄靖尘顿感千钧在肩,昨天还是督帅亲自褒奖的剿匪能手,今天却成了通缉要犯。何去何从?狄靖尘心乱如麻,全无主意。
“大哥,咱们蹚了吧!”憨丑娃咆哮了一声,狄靖尘吓了一跳。狄靖尘并不惊讶憨丑娃的表态,他本来就是个土匪,满脑子上山落草的想法并不奇怪。但是让狄靖尘讶异的是,王春发与两个巡兵竟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赞同的神色。剿了这么多年的匪,弟兄们对上山当蹚将如此热情,这是狄靖尘万万想不到的。但若不干土匪,又能干什么呢?狄靖尘迟疑着。
王春发却耐不住了:“狄官,俺们都听闻了,连督军都是拉杆出身的,这年头当官当匪有啥不同。”又激动地一擂桌子,“狄官,弟兄们的性命都在您老手上了。咱们可要亮子高挂呀。这年头,干冷子也好,干冷马也好,都他妈是真坏种,胡蹅地方,还不如蹚将仁义。属下大胆说一句,狄官您老就是太正派了,才让他们砸了瓢子。”王春发越说越气。
一个叫谢有财的巡兵也忍不住吼了起来:“狄官,蹚将有什么不好,我们魏管带的肩章不也是蹚出来的吗。有弟兄们保着您老,咱们登架子吧。”
狄靖尘听傻了。“冷子”指正规军,“冷马”是民团,“登架子”是上山,“瓢子”是饭碗,“亮子高挂”则是王春发要他眼光放远,这都是杆匪之间的江湖暗语。平常审问俘匪早就听惯了,但也只有真土匪才能说得溜转。看到多年相从的手下突然操起土匪才用的暗语,狄靖尘一时之间真反应不过来。狄靖尘知道巡缉六营的底子是甲寅年收编的白狼余匪,六营的管带魏天福原本就是白狼手下的杆头,在白狼被击毙之后才俯首受编。营里像王春发与谢有财这些三十岁以上的老兵,十几年前都是跟着魏天福一起蹚过的。狄靖尘叹了口气,虽然剿了十来年的匪,但是他们仍然不改土匪的邪性。
“只要狄官发话,弟兄们还是奉狄官为大驾杆。狄官在豫西冷马首领中威望最高,豫西出来蹚的,谁不知道宝丰的秋海棠。只要咱们登上架子,以狄官的号召力,多碰几杆,推狄官当个总驾杆,咱们破他几个县城,也绑他几个洋人,官府只好招安,狄官那时要走回正途,少说也是个团长司令,弟兄们也能沾上光。狄官,下水吧!”王春发劝道。
看着屋里一张张热切盼望的脸,狄靖尘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三年前,狄靖尘还是个什长,他随队追剿河南巨匪老洋人。那年老洋人大闹豫东,他亲眼看见了阜阳城庐舍为墟的惨状。在老洋人回窜宝丰的时候,追剿官兵根本不必侦察,只要跟着一路因为付不起赎金而惨遭撕票的尸体前进,方向一准不会错。那一路上的叶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了省子弹,男叶子多半丧命在刀斧之下,手法之残酷罄竹难书。
在那次追剿结束之后,他决心要尽一己之力肃靖风尘,于是为自己取了“靖尘”的别号,并且志愿请调宝丰,在这个豫西杆匪的地方担任剿匪的使命。三年以来,狄靖尘打遍豫西群杆,绝不手软。落在他手上的杆匪很少能逃过杀头的命运。因为手法残酷,“秋海棠”之名在豫西不胫而走。凭借着剿匪的显赫战功,狄靖尘从一个普通巡兵一路飞速晋升到上尉副领官,虎踞洛阳的吴玉帅亲手将一枚大绶文虎章挂上狄靖尘的衣领。没想到,这还没有几年,威震豫西的“秋海棠”竟然也被逼着走到上山拉杆的绝路。
狄靖尘只觉酸彻肝脾,他痛苦地点了点头。王春发上前拉住狄靖尘的手,说:“狄官放心,弟兄们誓保狄官。”
憨丑娃与三个巡兵围在狄靖尘身边,不约而同地跪下:“誓保狄官,登架起义。若有二心,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