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府洞(5)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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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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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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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26字

虽然只是大山野地里临时开锅的便宴,依然色香味俱全:蒸山獐、煎虎肉、葱爆麂子腱、咕咾班鸠胸、烧烤野兔腿、凉拌灰狼肚、清炖老黄蛇、红烧山猪肉、醋溜大鲤鱼,足足摆了三十多席,蹚将们个个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黄金来亲热地拉着狄靖尘一行坐上居中的首席。


“狄老弟,这是老驾杆刚打下的老虎,虎肉鲜着呢!”黄金来亲热地拉着狄靖尘坐在自己身边,坐在东侧的谷竭川连忙切了一块煎得肥油横溢的老虎肉搁在狄靖尘的盘里,殷勤地伺候着。


盛宴当前,丑娃食欲大开,他扯下一大块烤熟了的山猪肩,拔出马刀切成大块,手抓着大嚼起来。柳绣兰也随遇而安,秀气地品尝起香气四溢的鲜嫩鲤鱼肉。只有狄靖尘食不下咽,暗暗叫苦。黄金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保障寻宝的胜利果实,显然是高估了老白狼宝藏的份量。狄靖尘食不知味地嚼着虎肉,心里惦量着如何告诉一众蹚将宝藏的真相。


“小贵子,你要给黄大爷一句准话,究竟有没有宝藏?”黄金来操着家乡话,低声对狄靖尘说道,“这场面要是弄得不好,连你黄大爷都有可能走不出憨家沟。”


狄靖尘尚迟疑着是不是要如实相告,谷竭川却开口狠狠刮了他一把:“狄老弟,你可别再拿什么满箱大洋来蒙事。我知道那二十来口箱子里不是大洋。”谷竭川从怀里摸出柳绣兰扔给谷若虚的两块洋钱,扔还给狄靖尘,“老白狼的年代,能有老人头的洋钱吗?”


谷竭川不愧是老辣深沉的地方领袖,火眼金睛,不费多少工夫就瞧出破绽。老白狼是甲寅年落网的,而中间是袁大总统肖像的“老人头”则是当年老白狼授首之后才发行的。白狼的宝藏里怎么可能有袁大头呢。


“换个说法。据我兄弟的描述,那样一口箱子了不起装得下5000块洋钱,堂堂老白狼宝藏只有十来万,你哄谁呀!”狄靖尘叹了口气。利字当前,大家都只往好处想,都认为是他低报了宝藏的数额,没有人愿意正视宝藏不存在的现实。


“大哥,狄老弟伉俪是与咱们寻开心呢,好不讲义气。”被柳绣兰蒙了一回的谷若虚一脸贼笑,端起酒杯劝起和来。狄靖尘将满座蹚将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发现吴龙彪并不在宴席上。想必是谷竭川看破了狄靖尘另有心计,所以扔下闯进洞里夺宝的吴龙彪傻傻地困在洞里,自己直接找上黄金来。反正这么多蹚将,谁得了宝藏都不可能运得出去。狄靖尘动了心,要是他说王府洞里的确有万千珍宝,将蹚将们全诱到王府洞去与吴龙彪火并,说不定还能乱中求生。然而,柳绣兰的优雅倩影又让他迟疑。一旦蹚将发现受骗,他带着个小脚女人,怎能跑得过几千个愤怒蹚将。


“大哥,这老虎肉好,我又给你扯了几块。”丑娃猛然从李麦牛手里夺下一碗老虎肉,眼巴巴地捧来给狄靖尘。被打断思绪的狄靖尘狠狠瞪了丑娃一眼,就在这一眼之中,他不经意看到黄金来流露出来的关切,一股暖流温暖了狄靖尘透凉的心。狄靖尘心一横,他握紧黄金来的手,低声说道:“黄大爷,洞里啥也没有,只有二十几箱这玩意。”狄靖尘摸出藏在怀里的一卷裕中纸币,塞进黄金来的手里。“我们点过数,一共有两千多万的裕中票,这就是老白狼的宝藏。”


黄金来脸色铁青,握着钞票沉默不语。三十几席蹚将们虽然都吃的嘴角流油,但是每个人都侧着眼角余光紧盯黄金来的动静。见到黄金来的异状,几个性急的蹚将已经放下手里的美食,交头接耳起来。黄金来不愧是老白狼的手下大将,静思片刻,他已经想出脱身的办法。


“各位兄弟!”黄金来举着一碗酒站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三十几桌蹚将们却触电似的停下喧嚣,个个拉长耳朵,屏息静候黄金来开口。“兄弟自从老白狼失风,流亡外省,转眼已经十一年。十一年之后重回故地,见到这么多往年同僚,青年后进,兄弟心里实在有诸多感触,一言难尽。但是兄弟深深抱憾的,是我们当年随老白狼定下的法度,竟然被一些害群之马糟塌无遗。现在登架子的弟兄,不但心里不再装着老一辈在血海里悟出的规矩,就是我们当年登架子的理想抱负,也已不复存在。兄弟重登架子这个把月来,每思及此,真是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听到黄金来一顿没头没脑的训斥,百来个蹚将领袖个个摸不着头脑。但是老菩萨蛮的威望毕竟无人敢挑战,即使大伙都急着想知道宝藏的真相,但也不得不让黄金来继续抒发下去。


“当年老白狼带领我们踏破五省二十余府,杀人如麻,破围无数。但是兄弟知道,老白狼他老人家心里头对弟兄们一直抱着一分憾意。愿意出来蹚的,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苦弟兄。虽然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也都知道这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事,但是谁家里没有高堂待养,谁心里不想子孙满堂?然而,真登了架子的弟兄,手里积下太多孽债,最后能得到善终的,竟然是少之又少。”


说到感伤处,黄金来的嗓子沙哑了。席间的蹚将们个个垂下头,静默不语,忧伤的气氛在山间盛宴蔓延开来。


“那些在攻城破围之中贴金睡倒的弟兄,还算是交上好运。最可怜的,还是那些阵上失风的弟兄。幸运的人还能得个利落,一枪劈堂了事;要是遇上那些存心狠毒的衙蠹杂种,还要先弄起猢狲戏,受足了羞辱,才送去望城圈。还有那再狠一些的,甚至要牵累一家老小。我们出来蹚,一但落水,可不是拍个豆腐就能了事。”


在黑话里,“贴金”是指负伤,“睡倒”是指阵亡,“阵上失风”是指被官兵俘虏,“一枪劈堂”是指枪毙,“望城圈”是指开刀问斩,“猢狲戏”则是指带上木枷游街示众。蹚将一旦被抓获,就不只是上衙门大堂大板子拍豆腐的小打小罚。狄靖尘本人就是豫西的有名剿匪能手,手法之残酷在全河南都是有名气的。


但也正是因为狄靖尘手段严酷,所以席间那些有头有脸的大驾杆都不敢窥视宝丰。只有那些羽翼未丰的小盗,才会冒险在狄靖尘的刀口上舔血。


“慈不掌兵。我们带杆子的,手不能不黑,遇到了弟兄们做了坏规矩的事,不能不按着规矩办。不失风于冷马,而因为犯了杆里的规矩而坏在自己人手里的,或者那些招了嫉恨挨上黑枪的,饮恨而终,又不知道有多少弟兄。兄弟在插枪之后,虽然说是勉强能安享余年,但是午夜梦回,每当想起那些被自己办掉打掉的弟兄,总是在夜里惊醒。我这一生,崩掉的弟兄数不清楚,那时没有感觉,但是人届老境,他们就会回来缠着你,啃着你的心肺。”


黄金来哽咽起来,在座几个有头有脸的大驾杆们也心有戚然,出来带杆,首先讲威望。当驾杆的心不黑,手不狠,该办而不办,能打黑枪而不打,这样仁义的大驾杆迟早要挨上自己人的黑枪。


“就是能逃过腥风血雨,拿一份血汗钱插枪返乡,但又有多少人真能安度晚年?自己插枪回乡,手上沾着血,官府查下来,手里没杆拐子,以前再威风也没有用。就是几个带烧火棍的风头都办得了你。轻者花钱消灾,重者又落入官家的魔掌。最可怕的是那些来打孽的苦主。起他们家叶子的时候,一个个比膻子还要温驯。但要是我们失了势,手里没枪没人,以前的膻子就成了扒扇子。要是泄露了行踪,以前咋待叶子,他们的家人也要加倍地报复回来。”


黄金来算是说到蹚将们心坎里了,膻子是羊,扒扇子是虎。一旦蹚将插枪回家,即使官府不来打扰,以往遭过蹚将毒手的苦主们也要循线而来,昔日的羊群成为猛虎,报复的手法要比蹚将残酷百倍,所以蹚将几乎成为一种不能退休的职业。决心退休的蹚将,总要做好隐姓埋名的准备。手里没枪,若没有充分准备,再狠的蹚将也有成为俎上鱼肉的一日。


“有些力量大的,头脑灵活的,让官府招了安。招安成为顺民,枪还能握在手上,算是我们蹚将行当最好的出路了吧?但即使谈成了招安,一旦失了势,官府随时能翻出你的老账办掉你。各位,干我们这行的弟兄,难道就注定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