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盗乃止(1)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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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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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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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6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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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将西边的天空勾描成火红的锦绣织彩,微风卷动着田地里的冬麦,漫山遍野飘散着麦香。狄靖尘的黄骠马急躁地喘着大口粗气,似乎正在为主人焦虑。


“让你们不走!”丑娃一声暴喝,抡起鞭子就抽向蹲在路边的三个轿夫,暴怒的鞭子划破宁静的田野,虎虎有风。三个轿夫被打得大叫,但就是不肯再回到轿杠前。狄靖尘也很无奈。从四海庄到张八店五十几里地,一般矫健的轿夫四五个时辰就能走完,但是从清晨出发到现在,走了足足5个时辰,却还没有走完一半路程。


柳绣兰雇的是四海庄里王记轿行里专跑长程的小轿。一堂10里,轿行里这样一乘长程轿子的规矩是1个时辰走两堂,三个轿夫换着扛,100里地不松肩,这轿子中午就该到张八店了。可是这一路上,几个轿夫又喊累又喊渴,走一两里地就嚷着松肩休息,竟然比田里拉麦秸的牛车还慢。


狄靖尘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轿夫的问题。从四海庄往北走,沿途经过的6寨23村,这几天足足有一半被蹚将拉了火鞭,夷为废墟。通往县城的官道边上都是逃匪的难民临时搭成的窝棚。根据难民们的传言,自从巡缉营被四海庄的菩萨蛮打破之后,两天内宝丰县竟然拥进了二三十股大小杆子,还有不辞辛苦从陕西越省窜来的刀客。有几股胆大的蹚将甚至乘夜到县城外面叫牌子。柳绣兰雇的轿子虽然是四海庄的轿行,但是在这一带做买卖的杆子太杂,不一定都认菩萨蛮的牌子。轿夫越往前走,心里越慌。所以沿途磨蹭着,想让狄靖尘放他们回庄。但是这官道一路走来,市集都是门庭冷落,不要说轿子,就是连头小毛驴也雇不到。柳绣兰实在走不了几步路,狄靖尘只好让丑娃出面,凶神恶煞般押着轿夫赶路。


狄靖尘脸上装着若无其事,但心里就像一锅热汤翻滚着。黄金来虽然放他们下山,但是王春发与两个巡兵都被他留在四海庄保驾,狄靖尘身边只剩下一个不离不弃的丑娃。狄靖尘原计划一天之内赶到张八店丑娃家去避难,再设法寻找宝藏。但是照这个速度,今天是走不到张八店的。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前有巡缉营的通缉,后有雄鸡唱的黑枪,中间还挟着满地蹚将。如果不在日落之前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朝霞都很难说。


“大哥,前面有冷马。”丑娃喊道。路的那一端冒出几个头扎青布裹头的枪兵,狄靖尘认得那是本地团丁的装束。丑娃一抖手里的红缨枪,拍马上前就要迎战,狄靖尘赶紧喝住:“别慌,你护住轿子,我来应付。”


狄靖尘看得真切,对面过来的八个团丁,左手斜握枪身,右手食指都勾在扳机护圈上,这是子弹上膛保险已开,随时准备改成射击姿式的预备动作。虽然团丁手里都是打一发填一弹的独眼毛丝,但是他们与狄靖尘一行距离不到两百步,八杆大枪排好齐放,他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不过狄靖尘心里有底,他不慌不忙地策马上前,故意抬起右手,让对方看清自己腰上盒子枪的木盒还系着勾扣,没有动武的意思。


“你们谁是头目,上前说话。”狄靖尘摆出昔日副领官的派头,果然慑住了面前的团丁。


站在最左边的团丁举手示意,其他团丁关上保险,收起枪支。在地方自行筹款买枪的团防局里,子弹是向军队或商人论粒拿大洋买来的,非常珍贵。所以不是非常必要,团丁不会像正规军或巡缉营一样乱放枪。


“你们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止住一场枪战的团丁走到狄靖尘马前,举手示意狄靖尘下马。


“我们两个是巡缉营的便衣,护送县里要人的眷属到城里。我有巡缉营吴副领官开的路条,沿途团防一体保护,不得阻拦。”狄靖尘掏出一张路条递给问话的头目。


头目面露讶异神色:“你说的可是吴龙彪吴副领官?”


狄靖尘点了点头。虽然条子不是吴龙彪开的,但是巡缉营的木戳关防却是如假包换的真货。这还是在破闹店的时候从吴龙彪来不及卷走的铺盖里缴获的。头目似乎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再多问,一挥手淡淡地说道:“几位请跟我们回庄,我们团董有请。”


狄靖尘一行并没有动,头目做出了开枪的手势。


见着头目的手势,团丁们连忙拨动保险,向狄靖尘一行的两翼散开。见到团丁不愿放行,丑娃很急,在心里骂娘。狄靖尘顺手拨开木盒的系带,摸上腰里的枪把。凭着已经压进枪膛的十粒子弹,他有把握放倒面前的一半团丁。虽然脸上蓄了短须,但是他宽大方圆的脸形没有多大变化,这些团丁一般都会看熟县里悬赏缉盗的告示,狄靖尘可不愿拱手奉送自己的脑袋。


“都给俺住手,你们怎么连城里的狄领官都不认得了。”一声暴喝,团丁们纷纷枪口朝天,站到一旁。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匆匆向着狄靖尘一行跑过来,人还未到,一口麻利的湖北官话已先到:“狄老弟,不认得我谷能虚了?”


狄靖尘松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丑娃不要躁动:“是自己人。”


提起宝九里谷家庄的谷家兄弟,宝丰县里可谓妇孺皆知。谷家老大叫谷竭川,老家在湖北武昌府,原是中央陆军第六师的少校副官。癸丑年春,大总统袁世凯派第六师来豫绥靖地方,与老白狼的分杆首张大个激战于鲁山赵村,谷竭川亲自带两班士兵在赵村一带派粮派款,被张大个杀了个冷不防,不仅所带兵丁全军覆没,他本人的左臂也被蹚将一刀砍断。因为粮草被劫,谷竭川被军方撤职拿办,又花了上千大洋上下活动,这才免于军法审判。怀着对老白狼的深切仇恨,谷竭川出钱打点,执意要到老白狼的老家宝丰办团剿匪。因为他是前清湖北武普学堂出身的正式军官,所以很顺利地被发表为宝丰城防营的帮带,兼办宝九里团防局,驻节小店,防区就在白狼老家张八桥南边。在谷竭川的励精图强之下,宝九里的“谷团”很快就发展到上百人枪,教练整饬,规模为宝丰各里之最,并且与张八桥的团练互结联防。谷大爷最恨白狼,3年时间,谷团前后捕杀白狼部杆匪三百余人,焚毁通白民户五百多间房,老白狼的老家几乎被谷团荡平。甲寅年老白狼返回张八桥,意图托庇乡里,但是在谷团威势之下,竟然没有老乡胆敢收留白狼。势穷力孤的老白狼不得不仓皇逃离,却被谷团的正规军包围在虎狼爬岭。白狼授首之后,上级论功叙奖,战功显赫的谷竭川不仅得到当时河南都督田文烈的明令褒奖,而且被宝西三里六十余庄共推为团防总团董。谷竭川原想借机在豫西政坛一展手脚,但不幸又在洪宪帝制中站错位置。他贸然上表朝贺新皇帝,虽然被破格提升为下大夫,但在洪宪皇帝仓促下台之后却立即被官府通缉,他不得不再花一大笔钱活动,才得免追究,罢官了事。心灰意冷的谷竭川自此下海经商。因为手里有几十条枪不虞蹚将侵凌,官府方面人情也广,不到十年即浸为巨富,他在宝九里前后购买良田一千余亩,并且自建谷家庄,成为宝丰的豪绅。


向狄靖尘跑来的是谷竭川的胞弟谷能虚。谷二爷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生意人,谷竭川倦勤之后,特地在外地经商的谷能虚喊回谷家庄接宝九里的总团董,使谷家稳居宝九里实力派地位。在狄靖尘还是副领官的时候,谷能虚曲意交结,他一肚子走南闯北的江湖经对初涉官场的狄靖尘教益颇大,两人很快结为至交,狄靖尘也着实帮了谷能虚不少忙。


见到来人是谷能虚,狄靖尘松了一口气,谷老二是个商人,明白冷热灶兼烧的道理,尤其在巡缉营新败之际,绝不至于解他去报官请赏。


“谷二爷,久违了。”狄靖尘一跃下马,亲热地上前紧紧握住谷能虚的双手。这握手的洋礼节还是谷能虚教给他的,狄靖尘非常欣赏西洋人的握手。握着对方使枪的右手,对方再怎么违心也动不了枪,传统的拱手哪里有握手安全。


“狄老弟你胆也忒大,现在风声恁般紧,你还到处露脸,不想要命了?”谷能虚压低声音说道。


“说来话长呀。”虽然不担心谷能虚出卖他,但狄靖尘仍然谨慎地防备这位老江湖。


“还是回家里说吧。”谷能虚热情地招呼着。狄靖尘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谷家庄距离张八桥不到20里地,有谷家兄弟出面保驾,他们明天就能到老白狼的老家了。


谷家庄的寨墙高达三丈,气派宏伟的寨门前,两人高的一对木刻门联格外引人注意。


严钩绳,明规矩,亲亲贤贤,导德齐礼,依仁据德至治非治。衡斗掊,圣法残,纵舍盗贼,夷灭贤哲,悖居烁俗大乱不乱。


狄靖尘习惯性地停下马,细观这联奇文。虽然他已经看过多次,但从来没有看懂过。而寨门的横匾更是出奇,既不是官府褒赐的奖匾,也不是庄重亮堂的庄名。黑底金漆点画酣厚的魏楷,竟然是“擿玉毁珠”四个大字。据说这是谷大爷的亲笔,然而其中的深刻寓意却难倒了宝丰全县的官绅老儒,甚至连嫡亲的谷二爷也无法解说清楚。


坐在轿里的柳绣兰悄悄掀起一角帘子,与狄靖尘一同观看这联不知所云的妙对。柳绣兰默诵三遍,轻喊了一声妙,似乎心有所悟。不过一旁的丑娃已经不耐烦地唉声叹气起来。狄靖尘知道他整日一粒米未进,一定是饿了,连忙招呼轿夫跟上谷能虚。


谷家大爷得了团丁的快马急报,早在狄靖尘一行入寨的时候就已经恭立在门口迎侯。谷家大宅里的侍役婢女忙进忙出,在大堂摆出豫西有名的二十四大碟谷家水席。顾名思义,水席的二十四大碟都有鲜汤浓汁,还没有进谷家大门,盈户窜街的扑鼻香气就已经使狄靖尘骨软筋酥。狄靖尘急对馋形毕露的丑娃丢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失去戒心。


“狄老弟,久违尊驾啊。”谷大爷不愧是老军人的底子,虽然人已发福,两鬓飞霜,但是声音依然洪亮如钟。狄靖尘虽然与统领一县巡缉队的副领官谷能虚交厚,但是他平时来谷家的时候,谷大爷在言谈举止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对狄靖尘摆出前辈军人的派头,狄靖尘对这位老前辈总是敬而远之。今日谷家突然摆出如此隆重的排场,反而使他心生警惕。


狄靖尘一跃下马,拱手答谢。正要掀开轿帘让柳绣兰下轿,精明的谷大爷急趋轿前欠身致意:“手下人不精细,没通知老朽今日狄官有内眷同来,未能让拙荆出门共迎,失礼得很。”


柳绣兰缓步下轿,一身阴丹士林的合身长袍柔而不媚。谷大爷刻意不摆出长辈姿态,客气地对柳绣兰自报身份:“在下谷竭川,贱字……”谷大爷还没有说完,柳绣兰抢着一个万福,礼貌地接过谷大爷的话头:“不敢。贱妾狄柳氏。”柳绣兰优雅从容的仪态搏得了阅历丰富的谷大爷的称赞。谷大爷侧过身,正要请狄靖尘一行进屋,柳绣兰却主动套起近乎:“谷大爷尊号,大约丘夷或渊实吧。”


“狄夫人真是兰心蕙质,过耳不忘,兴许是在哪里听过老朽与舍弟的贱字吧?”谷大爷客气地说道。谷大爷的措词让狄靖尘有些感动。这个老头在前清因为军功恩赏五品功牌,又出资捐了一个候补知州。官场上的派头威仪是相当讲究的,对于同僚平辈的内眷,谷大爷一般只以“太太”相称,只有对长辈上级的内眷才以“夫人”敬称。狄靖尘上次来谷家的时候,谷大爷竟然直呼宝九里乡正的妻子为某人媳妇。那位乡正平时虽然也是富甲一方乡绅,手里管辖着一千多户百姓,但是在谷大爷眼中却还是个不入流的里书,妻子连官太太都算不上,闹得宾主不欢而散。此时的谷大爷竟然能放下身段,以最隆崇的称谓称呼柳绣兰,狄靖尘更加起疑了。


“谷大爷过誉了。贱妾也是方才瞻仰了贵庄寨门前的对子,参照贵昆仲的大名。‘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才贸然揣测。”


谷大爷白眉一挑,眉飞色舞起来:“狄夫人经纶满腹,真是难得的才女啊。


老朽算是开眼了。狄夫人所言不虚,老朽贱字正是丘夷,渊实则是舍弟贱字。这都怪老朽感怀世风,游戏词藻,连累舍弟也改了这么个怪名怪字。十年以来,还真没有见识过能触类旁通,见名射字的博洽之士。更何况……”谷大爷难掩钦佩地说道,“还是位青年女史。”


在宝丰,谷大爷赏的饭是有名的不好吃。虽然菜色一流,汇杂南北佳味,但是他老人家在饭桌上总是一副不重则不威的神态,就连一旁伺候上菜的侍役也要垂首肃容,进退有度。礼数虽然周全,但是在这样的宴席上,即使是热气蒸腾的汤菜,吃来也像从冰窖里端出来的。狄靖尘每到谷家庄,都特别要求谷二爷在他的书房另开便饭。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初次见面的柳绣兰竟然能轻松突破谷大爷的心防。原本不茍言笑的拘谨客套就在才女的三言两语间融化无痕。气派的老主人放下身段敞开话匣,宾主竞智,你对我接,妙语不辍,宴席的气氛立即热络起来,连那些一向面无表情的侍役也跟着活跃欢动,个个面带笑容,满园如春,一堂和煦。


看着柳绣兰不着痕迹的灵活交际,读书不多的狄靖尘虽然如同鸭子听雷,一句话也没听懂,但是狄靖尘还是打从心里佩服这位奇女子。更难得的是,傻坐在一旁的丑娃也连连点头,满脸钦佩,完全臣服于柳绣兰的风采。香五爷的眼光一点没错,他真为狄靖尘结了百年积德也修不到的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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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的二十四碟水席在全河南府都是有名的。因为谷氏兄弟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所以谷家席的菜色包罗南北菁华。湖湘的辣,苏杭的甜,滇黔的奇,京师的雅,粤海的油而不腻,北大荒的豪而不犷,都浓缩在这二十四碟汤菜里。一席汤水宴,就是数不尽的9州岛18省酸甜苦辣,诉不完的江湖游子数十载人生甘苦。谷大爷酒逢知己,兴致高昂,硬是压着最后一碟送客蛋羹不上。一直到他自己痛饮大醉,才结束了这次谷家庄难得的大宴。


在谷家的侍役引狄靖尘一行到客房歇息的时候,庄里的更夫已经敲过三更。在席上放开肚子豪饮狂吃的丑娃已经睁不开眼。虽然他已经步履蹒跚,却还在嚷嚷着坚持要在狄靖尘房门口打地铺站岗。狄靖尘自己虽然也是醉眼惺忪,但是心里还很清楚。在柳绣兰听谷大爷欢叙平生的时候,他已经借着如厕的机会将谷家大宅几个能藏兵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遍,知道宅里没有伏兵。他的客房又与谷老二自己住的房间同在一厢,他的妻小都住在这院,真要下手也不会选这里。要是谷家真的鬼迷心窍,事出有变时还能拉谷老二当人质,所以狄靖尘并不担心谷家兄弟使坏心眼。他说好说歹,连推带拉,才把忠诚的丑娃拖到隔壁客房睡下。在他回屋的时候,丑娃如雷的鼾声已经惊起谷老二养在廊边鸟笼里的云雀,闹得满院喧噪。


狄靖尘苦笑着,示意随来的侍役关照这些在笼里惊窜啼叫的雀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回到客房门口。这丑娃虽然是愚忠憨厚,但却是个真傻子。他房里有位如花美眷,能让丑娃同居一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