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开蹚喜(1)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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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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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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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9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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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前方条子不大安静,大概是在闹蹚将。”在前面开道的丑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俺们是绕条子,还是杀过去?”


“前面是什么地方?”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前方隐约传来的哭喊声让狄靖尘不安。


“狄官,前面要到郜家寨,寨首是郜家老三郜怀芝,附近三个村子的老百姓都在那里躲蹚将。狄官记得吗?”王春发对宝丰的地形匪情如数家珍,“擂鼓台来的小杆子已经打过两次郜家寨,都没能破围子。前两天有线报,几股杆子正在碰杆,发了血誓一定要拿下郜家寨。几天前郜老三还打发人向狄官请派过枪支人员,狄官原本要哈八派一个棚去支持,结果遇上周喜奎那事,也管不了他们了。”


“芳圃。”狄靖尘心里一动。


郜怀芝字芳圃,是狄靖尘在宝丰谈得来的知交。他是河南留美预备学校头班的高材生,由政府资送到美国留学,在康奈尔大学得了农学博士。学成归国的郜芳圃志在乡里,他从国外带了些意大利种鸡与英国种猪回宝丰,想办个新式畜牧场。雄心万丈的郜芳圃与汉口的几个大洋行买办都谈好了,只要他的牧场办起来,鸡蛋猪肉直接送到襄阳水运汉口,加工出口就能卖到欧洲去赚大钱。狄靖尘非常欣赏郜芳圃的计划。宝丰之所以遍地皆匪,推根究源,就是因为民穷。郜芳圃的计划一旦成功,这宝丰四乡百姓的生计就都有着落了。百姓生计有了着落,还会想当土匪吗?


这两年狄靖尘不但在县里为郜芳圃热心打点,而且还在郜家的畜牧试验场入了一百大洋的股份。他甚至说动了前清举人出身的县知事,为郜芳圃题了场名。畜牧场开业的当天晚上,狄靖尘与郜芳圃痛饮,对济世救民的理想充满了信心。但如今,一个被逼着登了架子,一个则被蹚将盯上,生死未卜。想到那天夜里的欢聚,狄靖尘不觉惘然。


不远处的郜家寨燃起冲天大火,狄靖尘急了:“快走,看看去。”


“大哥放心,宝丰本地的几路杆子俺都认识,要遇到熟人,俺去同他们说说碰个杆,有花子大家一块掰。”丑娃兴奋地嚷着,几个才转兵为匪的弟兄也露出馋猫见鱼腥般的神色。


“官爷,官爷,救救我家福子呀……”当狄靖尘一行抵达郜家寨的时候,寨子方向已然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正当狄靖尘迟疑的时候,路边一个老大娘认出狄靖尘的身份,紧紧抓着狄靖尘的衣袖喊了起来。


狄靖尘认得这是郜家寨守了三十几年寡的孙寡妇。孙家有六十几亩地,平常靠佃地与放贷维生,只有一个独子孙福。孙寡妇很会算计,虽然平时是个守财奴,放贷利息要比别家高出两厘,对待佃户也苛刻,但在地方摊款买枪的时候从不落人后。光是对郜家寨的团防局就献了两杆汉阳老套筒。所以在蹚将袭扰的时候,孙家总能受到特别照应。孙家的独苗也成为宝丰各杆蹚将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然而孙福这回似乎没能逃过一劫。


“郜家寨咋样了,来了多少蹚将?”王春发不耐烦地问道。“没有郜家寨啦,杆子打破郜家寨啦。”孙寡妇哭喊着。


众人面面相觑。郜家寨光是正规军用的五连珠钢枪就有八杆,团丁可以征调到上百人,在宝丰是远近有名的硬寨子,从来没有被蹚将打破过。这下破寨的杆子可要发财了。


“狄官,这项子虽然肥,但可不好掰。”王春发警惕地提醒着,“郜家寨这围子,十几年没被蹚将破过,能破郜家寨的杆子一定不简单。虽然肥的流油,但是咱们实力有限,去了怕要给人家放黑炮。咱们还是出水吧。”


“出水”在黑话里就是逃走,狄靖尘迟疑着。他们这个小杆除了每个人随身的短家伙之外,他们的长枪只有两杆,分别让王春发与丑娃肩着,虽然也能装出有枪在身的气派,但总共也只有三粒能合膛的子弹。李得禄与谢有财连枪都没有,只是一人一把腰刀充数。这点实力的确不足以与眼前的大股蹚将开仗。但是他不甘愿一走了之,于公他想去拉老朋友一把,于私则不愿意落个出水的名声。


听到“出水”孙寡妇崩溃了,豫西的百姓,没有听不懂黑话的。连保卫乡土的官兵都讲黑话,万念俱灰的孙寡妇只能号啕大哭。


“狄官,有十几个人过来了”王春发说道。


“快出水!”破郜家寨的杆子果然不是简单角色,领头的头目一声呼喊,原本正吵吵闹闹的十几个壮汉骤然停了下来,他们扔下手里刚劫掠来的财物,亮出白晃晃的大刀,小心翼翼地向狄靖尘一行靠上来。情急之下,狄靖尘轻喊一声,拉起正要上前拼命的丑娃就走。再晚一步,就要被这股土匪包围了。不过狄靖尘还是迟了一步。在暗夜中两个彪形大汉已经挡住了狄靖尘一行的退路。


“散开!”狄靖尘大喝一声。虽然只有两杆单响破枪,但是训练有素的巡兵们动作全不含糊,王春发转身向右侧跑开二十步冲上一个土丘,出枪瞄准,占住足以影响全局的侧翼,李得禄与谢有财则亮出腰刀分别护住队伍的前后两面,将狄靖尘与香五爷一行紧紧裹在中间。不过一心只想护住狄靖尘的丑娃却没有这个心思,见到汹汹而来的蹚将,他将左手扛着的红缨枪往地下一插,端起步枪一压机柄,大大咧咧地就向前放了一枪。


丑娃这一枪打飞了蹚将里站在最前头一个大汉的毡帽。出人意外的是蹚将并没有还击,反而窃窃私语起来。一声口哨,一个首领模样的蹚将走到队伍前方,看真了狄靖尘的面容,大喊起来:“看看呀,哪个大驾来了。真是蓬荜生辉,柴门生喜,沙鸥翔集,福星高照呀。”


在郜家寨火光的衬托下,眼前来人的高大身影格外狰狞,尖锐的嗓音让人不寒而栗。虽然看不清来人的身影,但是狄靖尘知道来者不善。在豫西几个有名号的驾杆之中,只有一人喜欢乱用成语,而这个人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生死关头,手里没有兵器的狄靖尘毫不犹豫,他右脚一提,踢翻丑娃插在地下的红缨枪,同时施力的左脚猛然向前一蹬,整个人向前急窜。被踢得飞了起来的红缨枪顺着力道在空中转了大半圈,双脚尚未着地的狄靖尘左臂一带,在空中牢牢握住结实的白腊杆。就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刻,狄靖尘右手接过枪杆向下一滑,猛然前推,白森森的枪头顶上蹚将首领的咽喉,他也同时站成前弓后挺的进攻弓步。


蹚将的喽啰们还来不及反应,首领却冷笑了起来:“不愧是灭我雄鸡唱全家的秋海棠,一套少林刺眉枪又精又狠。”


雄鸡唱原名姒三孝,老家在宝丰县南的周庄。姒三孝自幼好勇斗狠。虽然家境还过得去,但是他不到十五岁就入了杆,先跟老白狼当牵马小弟,老白狼的杆子散了之后,他自己出来拉杆。丁己年辫帅张勋复辟,雄鸡唱误判情势,以为天下从此大乱,竟然进军省城开封,起了裕中钱局东家全家大小二十几口的票,勒索两百万大洋,名震全豫。不巧复辟之乱很快被平定,素有剿匪能手之称的河南大帅赵倜亲自督剿,将雄鸡唱一杆诛灭殆尽。雄鸡唱自此隐姓埋名,直到壬戌年直奉大战赵大帅下野,河南大乱,他才又乘势而起,再跟老洋人当杆首,蹚遍河南四道近百县。


在豫西巨匪之中,雄鸡唱以心黑手辣著称,撕票手法又毒又狠,对自己弟兄也冷血无情。一年前雄鸡唱绑了南阳铜元局胡总办的女儿,开口就是五十万块大洋。胡总办虽然贪,但也凑不出这笔巨款,雄鸡唱一怒之下,以最残忍的“撕叶子”法撕了票。胡总办是河南督军二姨太的小舅子,经二姨太哭诉,河南督署行文豫西各县严加缉拿。狄靖尘率队一路追进伏牛山,不过雄鸡唱却跑得无影无踪,只抓到几个小喽啰。根据小喽啰的供认,雄鸡唱在撕票之前还带人糟塌了人家大闺女。义愤之下,狄靖尘找着了雄鸡唱在周庄的老家,将他的老爹与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枪毙在姒家新起的大宅院里,又一把火将姒家焚为灰烬。雄鸡唱的老娘被活活吓死,媳妇在目睹两个儿子被枪毙的惨状之后也成了傻子。为此雄鸡唱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狄靖尘血债血还。


狄靖尘心里清楚,方才蹚将们挨枪却不动手并不是手软,而是不愿意给他们一个痛快了结。自从省里发下严令,雄鸡唱一杆蹚将的追剿几乎是狄靖尘一手包办的,两年以来,他前后捕斩了雄鸡唱杆大小蹚将八十余人,而以通匪有据被关押的平民也不下百人,其中有二十几个人在南门市集就地斩决。为了斩草除根,狄靖尘还在雄鸡唱的老家周庄一带烧毁了百余间房子,逼着存身不住的雄鸡唱拉起残部远窜陕西。结下如此血债,狄靖尘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不过狄靖尘已经下定决心,即使这一趟注定挺不过去,也得拉几个伴。他微微施力,紧顶在雄鸡唱喉头上的雪亮枪头皮薄的要害处轻轻搅动,翻起一层皮肉,暗红的鲜血汩汩流过雄鸡唱的喉结。雄鸡唱僵站在原地,紧张与疼痛让他的脖颈筋脉勃张,狄靖尘似乎能看到粉红色血管里狂窜的血液。但雄鸡唱毕竟是个绿林豪杰,即使已经皮开肉绽,但他竟然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雄鸡唱身旁一个副手模样的黑大汉一声招呼,又来了上百个人,将狄靖尘一行严严实实地围了三重。


“秋海棠,你自己选吧。要铡刀,要石磨,还是干脆像胡家那小娘子一样撕了?”虽然命悬一线,但是雄鸡唱不能在众兄弟前示弱。雄鸡唱扯起干涩的喉咙,喊到:“还是尝尝鄙杆的最新玩意,万刀砍成泥。”刷的一声,百来口大刀同时出鞘,在火光下闪耀着诡异的红光。


狄靖尘运气凝神,顶住喉头的枪头因为已经蓄足的内劲而微微一颤,这是最后一刻了。他心里清楚,雄鸡唱毙命的一刻,就是他被乱刀剁成肉泥之时。不过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虽然自己绝无生机,但是在蹚将们骤失首领的混乱之中,也许自己的同伴们能跑出去几个。而且能拉个大驾杆垫背,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了。


“姒胡蹅!”就在枪头即将扎进雄鸡唱喉头的一刻,背后一声暴吼,让狄靖尘吓了一跳,正要刺入雄鸡唱喉头的枪头也凝结在原地。一旁龇牙咧嘴的蹚将们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全他妈给老子夯了,一个不留!”恼羞成怒雄鸡唱忘了还顶在喉头上的枪头,暴怒地咆哮起来。“胡蹅”在豫西土话中是糟塌胡闹的意思,传说雄鸡唱刚下水的时候,经常因为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烧杀挨大驾杆训斥,得到姒胡蹅的浑名。雄鸡唱的没心没肺是出了名的,在他手下的蹚将经常无缘无故遭他毒手。所以在雄鸡唱自成一杆之后,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这个丑号。


“没膀没腿小皮子,牙还没长全,就想炸你大人。”突然有人喊道。


蹚将们隐隐发出惊恐的嘘声。在黑话里,皮子是狗,不入流的小摸小盗入室行劫被狗咬叫皮子炸了。这么“涮”他们的头目,有几个蹚将听得腿都软了,雄鸡唱也听蒙了。


“打破围子烟如织,拉票撕票伤心碧。暝色入架子,叶子架上愁。老铁数不尽,叶子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菩萨蛮。”一个声音传过来。


雄鸡唱脸色大变,双膝一软,摇晃了起来。若不是枪头顶着,他早就跪了下去:“老驾子,小弟咋知道是您老。知道是您老就不敢了,老驾子饶命……”看到雄鸡唱如此惊恐,一旁围着的百来号蹚将赶忙跟着下跪求饶。


“黄大爷!”狄靖尘傻张着大嘴,看着眼前景象。那个老实巴交,心拙口笨的黄货郎,踩着悠闲的方步踱到雄鸡唱面前。他轻轻推开狄靖尘的枪头,伸手照着雄鸡唱就是一巴掌:“你要夯哪个?”


雄鸡唱全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不仅不敢答话,连正眼都不敢瞧黄金来一眼。其他的小蹚将见状,更是不敢仰视。


“俺回老家发财,想要带几个人同你碰杆。姒胡蹅,姒大驾杆,咋就这么不爽快,还要夯人呢?”黄金来淡淡地问道。


听出黄金来没有要杀人的意思,雄鸡唱如得赦令。他二话不说,趴在地上拼命磕头。


“那你这帮小猴,让给老朽耍耍?”黄金来并不理睬正磕着响头的雄鸡唱。他自顾自地踱到路旁一块大青石前,从容坐在石头上,看雄鸡唱已经磕得血流满面,才抛出一句话。


“菩萨蛮老驾杆在上,小弟率领小杆二百一十三号弟兄,给老驾子磕头了。”雄鸡唱不敢起来,硬是在尖锐的石子地上爬了十几步远,在黄金来脚边继续磕起头来。一旁的小土匪根本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我吩咐一声。我老了,得要靠年轻人帮衬。狄靖尘是我亲外甥,以后就是二驾杆,姒胡蹅是三驾杆,中不中?”


“中!”百来号蹚将如暴雷般齐声大吼。


看着自己脚边跪满一地的土匪,狄靖尘彷佛置身梦境。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在小时候经常抱着他玩耍的小货郎,竟然是名震豫西的大匪首。


香五爷轻手轻脚地走到狄靖尘身边,拍了拍狄靖尘的肩膀:“小贵子怕不怕?”


狄靖尘傻傻地看着香五爷。在黄金来露出身份的一刻,童年的美好回忆,浓郁的乡情,都成了一场虚空。狄靖尘已经不知道能再相信谁了。


“有你黄大爷在,没事的。”香五爷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为狄靖尘扶正偏向一侧的头巾。


2


郜家寨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微寒的晨风里带着刺鼻的焦味。狄靖尘站在已经成为一片焦砾的寨门前,凝视着老友的头颅,热泪盈眶。“芳圃,我来晚了。”狄靖尘心里说道。


“小贵子。”不知什么时候,黄金来走到狄靖尘身边,“你已经下了水,几百双眼正盯着你。出来登架子的,绝不能感伤,绝不能软弱。”


自从露出了真实身份,平时憨厚木讷的黄金来立刻恢复一个精明强干的土匪头子本色。从搜查财物人质,检整武器,捕杀郜家寨地保民团大小头目,封锁对外道路,安排运输工具到部署对县城方向巡缉营动静的警戒,黄金来的几十道指令一丝不紊。狄靖尘一时之间实在不能接受黄金来的变化,不过黄金来却似乎乐在其中。作为一个强悍的土匪头子,黄金来绝不容许被自己封为二驾杆的狄靖尘表现出一丝软弱。


黄金来是对的,狄靖尘的感伤果然引来杀机。一个报号约克夏的杆首不怀好意地凑到黄金来与狄靖尘跟前。约克夏身高不到五尺,龇着一口被大烟熏黑的龅牙,他身上穿着一套鲜红带绣花的花袍,胸前还加了件绣着福娃戏水的锦面绿棉袄,不过狄靖尘已经见怪不怪。蹚将大多不讲究衣着,只求衣料结实暖和,所以对掳劫来的绫罗绸缎从不浪费,花花绿绿的一身女装经常是蹚将装束的一大特征。


约克夏原本是雄鸡唱的二驾杆,在雄鸡唱俯首归顺之后,丑娃与王春发一行都被黄金来要去当贴身的保镖,雄鸡唱乘机派定约克夏带十几个弟兄当狄靖尘的贴身护卫。约克夏是个大老粗,不懂得相机行事的前提是忍辱负重,他反而明摆着对狄靖尘的不服,派来不到一个时辰,言语之间已经狠狠酸了狄靖尘几次。


狄靖尘看约克夏凑上来,心里燃起怒火,这厮大约又是来冷嘲热讽的。果然,约克夏学着军营里的模样向狄靖尘打了个千,旁边的蹚将们虽然不敢放肆,但是一阵压抑的窃笑仍然冲击着狄靖尘的威信。


“老驾子,您咋就叫个菩萨蛮?好怪的名字。”对新来的老驾杆,约克夏似乎也不大服气。他满脸堆笑,亲热地向黄金来靠过来。


黄金来微微一笑,亲热地伸出手搭在约克夏的后背:“我咋就叫个菩萨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