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问道卖女家(1)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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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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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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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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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官,前面快到驻马店了,道路走不通了。街上传说胡大帅已经与出潼关过来争地盘的憨师长打起来了,都说是现在整条京汉铁路都在运兵,客车一律停驶。不但雇不到牲口,连大路都给封了,设有岗哨盘查奸细。”王春发喘着粗气,急促地向狄靖尘禀报。


“大哥,俺这骡撑不了啦!”丑娃心疼地喊了起来。聚会王府洞的老驾杆们出手豪阔,随手凑出来的盘缠竟然有一千多块大洋,再加上两大袋铜元与十几颗金锞子,重量足足有百来多斤。除了盘缠,干粮饮水与武器装备的重量也不轻,几头代步的骡子根本吃不消。刚过漯河,王春发就骑倒了一头大骡子,体重最轻盈的柳绣兰不得不改骑一头小毛驴。眼看着丑娃的骡子也要倒了,狄靖尘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灼烧。


狄靖尘原本想搭火车到信阳,再雇牲口沿官道直奔合肥。但是他们刚进临颍县境,就听说洛阳那一头正剑拔弩张,几位大帅之间已经开始骂战,京汉线也因为军运而一票难求,狄靖尘只好沿着铁道往南走。不料局势却日益紧张,走到漯河的时候,昔日商旅如云的大镇被过往军队闹得鸡飞狗跳,所有商户不约而同闭门歇业,大名鼎鼎的豫中骡市竟连头牲口都买不到。狄靖尘足足花了40块大洋才从农家买到一头没换牙的幼驴。


“大哥,后头又有难民上来了!”丑娃大喊一声,纵马横在道路当中,竖起手里的红缨枪示威。


“我们走快一点,别让他们赶上。就是赶上了也不要随便开仗。”狄靖尘叮嘱了丑娃一句,但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拔出马刀握在手上。沿京汉路南下,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难民。在漯河,狄靖尘遇到难民老乡,还要施放点钱米,然而一露财,他们一行差点被蜂拥而来的难民围住。幸好有横枪跃马的丑娃开路才得以顺利脱身。为了避免再被难民觊觎,一行人不得不换了从路边买来的旧衣,打扮成不显眼的乡下行商,从不离身的盒子炮也藏进了鞍袋里。一把十响盒子炮,子弹没剩几粒,但却能暴露狄靖尘的身份。


望着塞满大路的难民,狄靖尘心里剧烈地挣扎着。他现在是与时间赛跑,只要略晚一步,老白狼的宝藏就有可能落入蹚将之手。狄靖尘狠狠地瞪了眼丑娃,正是拜这个“大嘴巴”所赐,他们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半个月前狄靖尘一行在黄金来的掩护下侥幸逃出王府洞,当晚与王春发会合之后又在憨家借宿。虽然有狄靖尘的叮咛,但是在狄靖尘睡了之后,兴奋的丑娃钻着空子,还是忍不住将他在王府洞的奇遇一五一十全向他家人摆了一遍,尤其将柳绣兰在洞里的精辟分析,当成奇闻逸事全抖了出去。当狄靖尘第二天黎明挥别丑娃一家老小踏上旅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准备金”三个字已经成为憨庄家喻户晓的新名词。


虽然丑娃的单纯闯下了大祸,但是狄靖尘手上唯一的王牌还是丑娃的单纯。幸好丑娃压根没听懂柳绣兰的分析,所以他也显摆不出什么道理。即使老驾杆们当了真,有意竞逐宝藏,他们也不得不留下狄靖尘一行的活口,以弄清楚柳绣兰究竟是什么意思。狄靖尘很讶异王府洞群英会上的大小驾杆没有派人追杀他们。也许是黄金来顾念乡情,但更有可能的理由是精明的老驾杆故意放了他们,等捕着了兔子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路上狄靖尘与王春发没少埋怨丑娃。


在王府洞里,柳绣兰似乎已经有了主张,知道谁能解开这宝藏之谜。但在亲自体会到传言的威力之后,柳绣兰决定闭而不提,以防丑娃那张大嘴巴又走漏消息。狄靖尘只知道柳绣兰的目的地是她已经十年没回去过的老家。柳家在六安城南八十余里的霍山,据说还是个县城大街上的大商家。巢县与霍山县相隔约300里,前清同属庐州府,甲寅年之后同属安庆道,两地方言勉强能够互通,也算是大同乡。狄靖尘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转回巢县老家起房子。他已经计划好了,要是找不到宝藏,就拿路费里剩下来的500块洋钱在老家做生意,让丑娃与王春发也有口饭吃。凭着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见识,相信自己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想到阔别多年的老家,狄靖尘恨不得飞过千山万水,但是柳绣兰却意兴阑珊。虽然柳绣兰不说,但狄靖尘也能猜出原因,一个把女儿嫁给人家做小的老家,能让柳绣兰有什么红豆之思呢?


虽然狄靖尘归心似箭,但眼下兵荒马乱,道路不通,王春发的提议看来是唯一能安然脱身的办法。在大路东侧不远,一个旷野中的小寨圩寨门紧闭,空无一人的寨墙上打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


“找啥地不好,找了这么个破地方。”丑娃低声嘀咕着。杏黄旗是红枪会的标志,而以保乡护土为使命的红枪会是蹚将的天敌。丑娃对这些靠焚符念咒、练枪挑不破硬肚的红枪会众最反感,蹚将讲究的是豪爽利落,直来直往,即使已经不在蹚将行里,丑娃还是瞧不上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


狄靖尘仰着头观察村寨,巴掌大的寨子,竟然起了三丈高的寨墙。这也是老白狼造下的孽,原本铁路沿线新兴的村镇大都没有筑城,甚至有提议拆城墙以便利交通的呼声。甲寅年老白狼两过京汉路之后,沿铁路的新兴村寨竞赛般地开始筑城,像这样高耸坚实的寨墙,已经成为京汉路沿线上的一道风景。


“咋不听招呼?”丑娃怒吼一声,在门边舞起红缨枪。狄靖尘真想一脚踹过去,攻城靠得是大炮云梯,耍红缨枪有啥用处呢?


正当狄靖尘想制止丑娃的时候,两扇大门轰然开启,一个骑着小毛驴的老头悠然地立在门道当中,向狄靖尘招着手。“香五爷!”在这一剎那,狄靖尘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世道不靖,但香五爷不但不藏富,反而一身富绅装束招摇起来。黑缎子面的背褡配上天青色的马褂,背褡上挂着金表链,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意大利金丝绒呢帽,帽顶还镶着一块红宝石,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老人家有钱似的。最让狄靖尘目瞪口呆的还是香五爷骑的那头牲口,那是一头粉鼻粉眼白肚皮的黑毛驴,光滑柔顺的毛皮,时尚的花笼头,花俏的大红缨子,软牛皮的鞍子炫耀地配上鎏银马蹬,非常可爱,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消遣之物。在这乱世里拿这样的小毛驴当做长途旅行的脚力,看着很别扭。


为狄靖尘开门的两个中年汉子是本地的团丁,他们引着狄靖尘一行进了村,村子里挤满了席地坐卧的男女老少,看模样都是难民。不过主街上的十几个铺面个个关门上板,靠寨门的钟楼前,几口熬粥的大锅还没有撤,锅底柴草余温犹存,好像刚为难民们开过一顿饭。


“这个村子原是驻马店官道上的第十二驿,前清的时候设有守官,铁路通车之前也是一个大集。过了这村向前走十几里地,就是驻马店了。”香五爷的笑容里带着调侃,“小贵子出来几年有出息了,你现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大约没有人不知道蹚将没找着宝藏。”


“香老爷,有吃的没有?”作为罪魁祸首,丑娃不但不惭愧,还大声嚷着要食物。狄靖尘也不忍心说他,这一路上店铺歇业,民家拒客,他们已经吃了两天从宝丰带出来的高粱硬面馍。馍在行囊里搁得久,起了一层绿毛,嚼起来让人反胃。但是这样的馍也丢不得,在这世道,有钱也买不到吃的。


香五爷引着他们来到一家已经拔旗停业的客栈,随行的团丁喊了一声,店里的伙计让他们从马厩边上的小门溜进店里。狄靖尘了解这些店铺的苦衷,要是开张营业,满大街的难民进店哄抢,这可是连官府都不忍心究办的冤枉事。


“我就住在这里。”香五爷将牲***给伙计,引着狄靖尘一行进了空无一人的客栈,直入装潢高雅的雅间。不待香五爷吩咐,伙计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槐花玉米面菜疙瘩,一大盘绿豆面窝头,一碟热炒萝卜甜菜根,再加上一小缸鲜红的辣椒酱。丑娃与王春发真是饿坏了,窝头沾辣酱吃得喷鼻香,柳绣兰也吃了半盘炒萝卜。不过香五爷并不中意这些粗粮野菜,伙计特别为他熬了一碗红枣小米粥,香五爷从怀里掏出一包精细的白糖洒在粥上,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汉口运来的咱台湾机械白砂糖,比俺们的土白糖有滋味,一斤就要大洋8角。”香五爷将白糖包推到狄靖尘面前。不过狄靖尘没有品尝的兴致,他急着想要弄清香五爷为什么在驻马店。


“我看世道不好,贩茶不容易,只好回家了。碰巧大路被封,在这十二驿上投宿,看到这里很混乱,就教他们在寨墙上打面黄旗,装成寨子里有红枪会的模样。有这架势,寻常蹚将不敢轻易来胡闹,进寨的难民也规矩了许多。这一转眼,也住了七八天了。”


香五爷的话并没有打消狄靖尘的疑心。与香五爷一道出来贩茶的两个老乡,一个重操蹚将旧业,一个上佛寺超化往日罪孽,显然他们这趟出来绝不单是为了贩茶。不过香五爷毕竟是长辈,狄靖尘也不好一问到底,只好闷头嚼窝头。虽然满桌粗粮,但是丑娃与王春发却吃得津津有味,三大盘菜很快被一扫而空。香五爷见两人吃饱,体贴地交代道:“趁着现在没事,你们两位去看看牲口,检查行李。要没有什么问题,先上楼睡一会儿。这一带闹蹚将,入夜之后经常闹腾,晚上你们怕是没得觉睡。”


听香五爷这么说,王春发知道香五爷有话要对狄靖尘单独讲,他识相地拿起狄靖尘搁在桌边的盒子炮,转到柜台前问伙计要来一小碟油,扯了块破布擦起枪来。单纯的丑娃却当了真,他不客气地咧开大嘴打了个呵欠,扔下同样满面风霜的狄靖尘与柳绣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往楼梯上走,狄靖尘也不忍心责怪他。这几天找不到客栈,大家只能在野地里胡乱打个盹。难得有床有铺盖,是该让弟兄们好好养养精神了。


香五爷叫伙计送来一壶热茶,暗示狄靖尘与柳绣兰另有话说。狄靖尘隐约感到香五爷即将揭晓他此行的谜底,心里有些激动。但柳绣兰却安闲一如往常,只在一旁静静地喝着没有搁盐的疙瘩汤。


这家客栈大约已经有些年头,二楼的木板地有些松动,也没有什么隔音效果。一向粗声大气的丑娃却全然不知,他大步上楼的急促脚步声清晰可闻,往床上大字一躺的轰隆巨响更是弄得全楼摇晃。楼下众人闻此巨响,不免失色,连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都被惊得啾啾乱叫。听真了丑娃已睡下,伙计们也都退了出去,香五爷换上了严肃的神情。


狄靖尘对香五爷这神情印象深刻,上一次香五爷对他如此摆脸,还是在他十岁的时候,那一次狄靖尘放牛打瞌睡,结果牛吃了香五爷半园的花菜。


“小贵子,你这盘棋下得是前门搏虎,后有追兵,不高明啊。”香五爷慢条斯理地说道,“下面的棋,你打算怎么走呢?”


狄靖尘面颊一红,他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并不清楚以后的棋路。柳绣兰却说话了:“我们大致点过一遍王府洞里的裕中钞票,晓得这里头至少有2000万大洋的准备金,这笔钱才是老白狼的真正宝藏。我们的下一招棋就是顺藤摸瓜,依着老白狼与萧九爷当年办裕中钱局的思路寻找线索,找出这笔宝藏。而这里头的关键,就是九爷当年办裕中时用的徽商字号。只要摸清了郑庆余的底细,就能找着这笔宝藏。”


香五爷赞许地点了点头,对狄靖尘说道:“能看出这一点,你媳妇就比你强,你要多听人家的意见。”狄靖尘心悦诚服,不过他却对柳绣兰的坦率颇感讶异。这一路上柳绣兰绝口不提心中的计划,为什么就向香五爷交代清楚呢?“那你要如何追查这郑庆余堂呢?”香五爷问道。


“香五爷也许听说过我们柳家的柳如意号?”柳绣兰淡淡地说道。


狄靖尘瞪直了双眼。六安柳如意号是全国有名的大商号,经营五洋百货与粮米油盐,在鲁、苏、皖、豫各省共有七八十个店铺,与不少外国大洋行都有生意往来。他虽然知道柳绣兰是商家之女,但他万万猜想不到柳绣兰竟然有如此家世。但他也不免疑惑,宝丰郜家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柳绣兰的前夫郜怀芝虽然喝过洋墨水,但也只办了个农场养猪弄鸭,财富完全不能与柳家相提并论。像柳家这样的大商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郜怀芝做小呢?


“你还没有同小贵子说清你的身世吧。”香五爷知道狄靖尘有一肚子解不开的疑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有所掩饰。”


“柳家历来是做土布生意的。”香五爷既然发话了,柳绣兰也就坦白相告,“颍州一带布行如林,历来是各省布商云集之地,号称‘颍布’。颍布里有一种特殊的九五布,只织成九寸半的窄幅,染成红蓝两种颜色。西北的回人与藏人最喜欢这种布,因为他们生性活泼,每逢喜事都会将大红鲜蓝的彩色布料着在身上,连牛马也要穿红挂蓝,因此这种布料的用量特别大,很受欢迎。先父兄弟三人相准了商机,他们组了一支骡队,每年开春就来颍州买布,运到甘肃青海出售给当地人,换回麝香,马尾莲与上好的紫羔皮,赶在夏末秋初运回安徽,售给每年冬天到六安收货的客商,发售到长江各埠。扣掉行脚与购布的成本,这里头大约能有七八成的收益。京汉铁路通车之后,南北交通便捷不少,先父就想趁着每年春天在颍州收布的空当北上多做一笔茶叶生意,乘火车将六安的茶叶贩到直隶去,再搭火车赶回来收布西运。甲寅年除夕老白狼破六安,先父那时刚交了货,得了价银之后留在六安城过年,想趁早收买开春新登场的瓜片,白狼破城的时候脱身不及,应了白狼“五要”里的大商人。老白狼的贴子,开口就是1万大洋。”


回想起伤心史,柳绣兰不免微微激动:“我家里做生意的本钱连乡下的田地,一总凑起来也没有这么多钱,仓促之间只凑出六千多块洋钱,用骡子驮着让我大伯柳含明押队去追老白狼的队伍。沿途地方不靖,老白狼又流窜不定,一直到南召才追上,中途还招了土匪,被抢去两头骡子与2000块钱。我大伯也写过信回来要钱,但我家实在没钱了。原想我大伯能言善道,指望他讲个价钱,没想到他不但没救下先父的性命,反而自己也搭进去了。”


狄靖尘暗暗叹息。蹚将要立威,贴帖开价时开出来的“水头”一般是不会轻易变动的,而对讨价还价者特别敏感。要是没有交情在,冒冒失失地要压价,大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是柳含明这种想从一万讲成四千的“叫票”,更是犯了蹚将的大忌。蹚将一般不会动前来赎叶子的人,否则就没有人敢来赎叶子了。老白狼竟连柳含明一块儿绑去,成了一家两票的“双把叶子”,想必是柳含明讲崩了。


“经过这件事,我家就衰败了。不但顶了老宅,连骡队都卖了,只靠着乡下卖剩下的十几亩地维持一家生计。我原本在省城读书,也不得不辍学回家。事情过了一年,我大伯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而且还带回几张本票。金额多少没有人能说清楚,但他靠着带回来的钱,不但恢复了原来的生意,还一连开了七八十家铺子。别人问他,他只说趁老白狼在甘肃遇挫时逃离,顺便做了几笔烟土生意,大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