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2496字
1
“狄官,都安排了。车已经套好,等在后院,今晚就能出城。”谢有财满脸春风,仿佛刚领了赏似的。狄靖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里的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干土匪?
“套的是谁家的车?这几年人心变了,你不要碰上黑筋。”“黑筋”指的是告密者。即使是上山当土匪,王春发依然不改平时的谨慎作风。
“大哥放心。套的是万大粪的车子。十二年前俺随宋老年破宝丰的时候,就是他在城里‘采盘子’。攒着这个小辫子,咱们要割他都不必自己动手,他绝对没有当黑筋的胆子。”谢有财成竹在胸。
“万大粪?让俺们搭粪车?”丑娃脸色一变。
“丑娃。”狄靖尘喝了一声,丑娃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狄靖尘太了解官兵的习性了。劫了法场,又砍掉一个省里来的中校,县城一定四门戒严,见车先砍三刀。只有粪行的车是每天都要出入的,味道又大。藏在粪车里混出城,虽然委屈,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狄官,轮子一发,咱们就动身吧。”狄靖尘注意到满口黑话的王春发依然称他狄官,他还稍感安慰。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狄靖尘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对王春发哼了一声,表示同意。至于本地土匪为什么称太阳为“轮子”,狄靖尘一直想不透。
“狄官,有人来了。”丑娃说道。晨雾中隐约可以见到几个摇晃不定的黑影,狄靖尘心里一紧,距离卯时开城门还有两刻钟。在全城戒严的夜里,大街上只会有巡街的兵丁。这几个黑影十有八九来者不善。他的手马上摸上刀柄。雾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狄靖尘辨清了有三个人,但是佝偻的身形并不像是他手下的巡兵。突然,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檀木香,狄靖尘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小贵子,你藏在城洞里干什么事哩?”虽然已经离家六年,但熟悉的巢湖口音让狄靖尘马上认出来人:“香五爷!萧九爷!”
六年不见,香五爷的头发全白了。他爱怜地捏着狄靖尘的脸颊,心疼万分:“看看,都老成这个样子了。”
狄靖尘鼻子一酸:“香五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几年我们安徽的几个大帅剿匪有方,地方安靖。虽然抽的税比前清皇上重不少,不过乡下的日子过得也快要跟前清时候差不多了。今年我们庐州府南三县的茶收成太好,行商开的价钱低,还有几万斤堆在散兵镇上的货栈里。我跟你萧九爷在银屏山种了十亩地的茶,看这样子茶都要烂了,不是个事。几个种茶的老乡委托我们几个一起北上,到南阳府看看有什么销路。听讲你在宝丰,顺便绕道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你被绑起来要砍头,幸好有这个大哥搭救你。”
香五爷对丑娃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丑娃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几年人们遇到他,不是求饶就是喊杀,一时间要他礼尚往来,还真不知从何着手。
狄靖尘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香五爷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红光满面,似乎有喜事。也许是为了行路方便,香五爷收起他的乡绅派头,穿着一身不显眼的青布衣裳,戴上遮住半边脸的斗笠,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贩。他穿着裤脚肥厚的棉裤,左脚系着棉鞋,一般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条木头假腿。不过踩在青石地上的铎铎声响却泄露了裤管里的秘密。
“小贵子,听讲你在宝丰当官了,怎么混成这个样子?”香五爷将一卷纸递给狄靖尘,这显然是张刚贴上墙的布告,纸边的浆糊仍然带着黏性。狄靖尘展开布告匆匆看了一遍,气得眼冒金星:“为布告事。顷奉督理河南军务善后事宜胡令内开:为令饬事,现据宝丰巡队左队队官报称,兹有前宝丰县巡缉营副领官狄靖尘结连贼寇,私放杆匪憨丑娃;本月八日,复伙同棚长王春发,巡兵李得禄,谢有财等三名戕害视察大员周喜奎,逆迹昭著,罪无可绾。狄靖尘着递去官职勋章,王春发、李保禄、谢有财着开去军职,与憨丑娃等着各县巡警军队一体严加缉拿。有捕得狄靖尘者,赏洋一万元;有捕得王春发等人者,每人赏洋一千元。一经拿获,着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办。仰各县军警民团一体严缉,务获惩办,以昭纲纪,而示炯戒。奉此,除遵令一体缉拿外,另行悬赏,凡军民人等能将上项悍匪捕拿者,除前赏项外,生死不计,每人另赏洋两千元,决不食言。凡有窝藏情实者,不分军民,一律就地正法,毋庸查实。除通令本县各区团总与巡营外,合行布告,全县军民其各凛遵,此布。护理宝丰县知事,巡缉六营副领官吴……”
“好你个吴龙彪,竟然混上了县官,还要下如此毒手。”狄靖尘咆哮起来。要是普通土匪,赏项有个大洋五十元已经算是高价了。为了抓他,省里竟然开出一万元的天价,全省通缉,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狄官,这上头说些什么?”王春发着急地询问。这些老兵战技虽佳,但是十有八九不识一个大字。
狄靖尘将布告念了一遍,大伙听到赏项如此之高,个个脸色大变。只有憨丑娃兴奋得很:“俺可真是蹚出名堂来了,这十字头上一口气就加了一撇。”
憨丑娃原本也是被官府出榜通缉的土匪,不过赏额只有大洋十元,在土匪中只能算二三流的角色。在土匪里,赏额上百叫作“十字发白”,发了白才算得上是有身价的土匪。若是十字加一撇,赏额上了千元,则是匪中头目,黑话所谓“驾杆”者才能得到的待遇。像狄靖尘这种“田里开花”,一颗脑袋价格破万的,必然是惊动全国的巨匪。
看狄靖尘灰着脸,丑娃还不忘安慰一句:“大哥,老白狼当年下均州,三省联剿,赏号不过八千大洋。前两年老洋人破阜阳,赏号才刚一万。大哥还没开张,赏号就比老白狼多了两千,追平老洋人,也算祖上积德了。”
狄靖尘一面咒骂,一面将事情原委对香五爷详细讲述一遍。香五爷皱紧眉头:“这告示上讲‘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办’,就是督军要灭口啊。”
“你再看宝丰县的另文。”香五爷看得很仔细,“这上头又讲,‘凡有窝藏情实者,不分军民,一律就地正法’,而且还是‘毋庸查实’。只要听讲哪一家藏了你们,官兵就能任意剿杀,根本不用查实。这样一来的话,不仅没人敢收留你们,这一路上你们连口水都没得喝。有好多年没看到这么狠的通缉了。你打算怎么办哩?”
众人面面相觑。一万大洋,普通人赚十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脑袋上挂了这么高的赏额,他们不管到哪里都是枪口前的兔子。不仅狄靖尘没了主意,连一向冷静的王春发也双眼发直,额角在寒风中冒冷汗。
香五爷微微一笑:“不管你们要怎么走,首先要出宝丰城,而且绝不能相信那个万大粪能老老实实帮你们。你们几个的头加起来,就是三万三千块现大洋,他拉一百年的大粪也拉不出这么多银子。”
“这么高的赏额,任谁都会出卖咱们,咱们这下可真的无路可走了。”王春发终于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只有插了翅膀,才能飞得出去。”
“不要长什么翅膀,我们钻地。”看着众人惊讶的神情,香五爷微微一笑,“你们都没听过老白狼的地道?”
“当然听说过。”谢有财抢着回答,“传说老白狼拉杆起事的时候,在城墙下挖了一条地道,打算让弟兄们混进城里。不过老白狼改了主意,说是兔子不食窝边草,才决定带着弟兄去破禹县。那条地道就没有人再提了。”
“这只是个传说,有没有这条地道,没人说得准。”李得禄语带不耐,“挖这条地道的时候,老白狼还只是秦椒红手下一个小杆首,所以在杆里能知道这条地道的,都是老白狼刚出来拉杆时候的铁杆弟兄。后来入杆的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俺们巡缉六营的魏管带,也未必知道这回事,现在说这个顶个球用?”
“当然顶用。不顶用讲它干什么?”顶着众人惊异的眼光,香五爷踱到城墙边上一口枯井前,向井里一探,“金来,你摸出来没有?”
香五爷话声刚落,井里传出黄金来熟悉的粗犷嗓音:“五爷,摸到了,就是这里。”
狄靖尘注意到萧老九腋下夹着一条麻绳,绳子的另一头垂进井里。只见绳子一紧,井里传出几声鞋踩砖壁的声响,黄金来从井里冒出头来:“小贵子,听讲你做上官哩,也不到家里显摆显摆。”
狄靖尘面上挂着笑容,但心里却起了疑。黄金来体胖人重,可是他从井底爬上来只用了几秒钟的工夫。一个乡下年近半百的老头,哪来如此矫捷的身手。再说,香五爷又是如何知道如此机密的地道呢?
香五爷似乎感觉到了狄靖尘的疑心便说道:“小贵子,你这副领官算是白当了。昨个城里戒严,我们四下打听出路,就有个热心老头告诉我们这里有个地道。你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不晓得有这条地道?”
确定出城有望,王春发等人个个笑逐颜开,憨丑娃更是雀跃不已,大声喊道:“俺们可以不用搭粪车了。”
狄靖尘陪着笑脸,连连称是。他相信香五爷绝不会出卖他。于是他决定暂不追问其中的玄机,先跟着香五爷逃出去再做打算。
“狄官,咱们出城之后咋办?还请狄官示下。”王春发示意几个巡兵不要起哄,回过身还是依照营里的规短,恭敬地向狄靖尘打了个千。
“大哥,俺们可是讲好了的,出了城就蹚。”丑娃一脸期待。
“不管往哪里走,可不能走太远。我这头代步的骡子走不了地道,只能扔下了。”香五爷心疼地抚摸着一头枣色的健骡。
“说蹚就蹚,出了城就蹚,找个油水丰厚的地方,我们开蹚喜。”众人一心,狄靖尘如果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恐怕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只能硬干到底了。
“狄官,这城西久经蹚将肆虐,各乡大户油水不丰。要开蹚见喜,就要蹚人所不敢蹚,从险处着手。”丑娃说道。
狄靖尘与王春发对望片刻,不约而同地喊出三个字:“清凉寺。”
2
“开门!”丑娃照准山门猛力一踹,八尺高的榆木山门经不起他这一脚,轰的一声垮了下来。过来应门的小和尚见状掉头就跑。山门上方的匾额也没有幸免,整块匾被山门带着飞出五六步远,摔落在菜园子里。
“阿弥陀佛!”一个白眉老和尚匆匆走了过来,一声佛号气促调急,不但不见出家人应有的冷静,反而透露出老住持的不安。
狄靖尘向老和尚一拱手,算是赔礼,但他并没有歉意。刚调来宝丰的时候,狄靖尘就察觉出这座清凉寺里大有文章。在清凉寺周围五十里地,没有不曾被蹚将打开的围子,稍有家资而没有被蹚将滋扰过的,必然与蹚将有瓜葛。不过清凉寺却是从来没有被蹚将滋扰过的清净宝地。当地人总是说,杆子有不碰寺观不拉和尚的规矩,所以清凉寺能安然无波。但是除宝丰外的其他寺庙却都没有逃过蹚将的蹂躏。毕竟蹚将之中也有不信邪的,而这些寺院经常有富绅仕女前来参拜。即使不破寺院不碰和尚,拦路打劫也时常发生。然而,清凉寺不仅本身有避匪的法力,而且从城里过来参拜的善男信女,无论如何露富,从来没有被蹚将绑了去的,甚至连拦路打劫“辇条子”的小打小闹都没有听说过。
狄靖尘一直怀疑清凉寺与附近山上几个大驾杆有联系。然而他派到清凉寺周围的坐探却从来没有发现本寺的僧人有什么可疑之处,于是清凉寺成为狄靖尘心里解不开的谜团。得益于这个神秘的优势,清凉寺成为宝丰一地仕民上香祈愿的唯一去处,常年香火旺盛。
因为狄靖尘的频繁调查,清凉寺的住持悟朗大师对他并不陌生。悟朗大师平时总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是今天的表现却失了常态,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激动。
“难道这老和尚也想拿我请赏?”狄靖尘有点纳闷。眼尖的狄靖尘在上山的时候已经看到石阶旁的布告栏。不过狄靖尘并不担心,他早就让王春发带着弟兄们到清凉寺周围警戒,身边只带着丑娃。香五爷也自愿带着黄金来与萧老九去把守上山的小径,寺里的人根本无法离开寺院去告密。
“狄施主来了,快里面请。”老和尚急切地招呼着,“悟朗已经备下清茶斋饭,请狄施主赏脸。”
狄靖尘一头雾水,来清凉寺这么多次,这老和尚从来没有招待过一顿饭,砸了他的山门,反而如此客气。
悟朗连拖带拉,将狄靖尘请进一处雅致清洁的禅房,豆腐干炸成的整只素鸡散发着诱人香味。饿了两天的丑娃也不客气,一把就是大半只。
“狄施主,老衲修行十余载,原以为早已戡破八十八见惑。直到今日在山门前望见施主一行,红尘往事,千端杂思,如海涛汹涌,不可遏抑。才知道就是贪瞋痴慢的四种修惑,老衲也没有断尽。惑在眼前,何以见道啊。”悟朗说完失落地垂下了头。狄靖尘却愣住了,一位远近有名的高僧对他作如此深刻的忏悔,可见他的到来对大师的冲击。狄靖尘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于是他啜了一口清茶,静静地等大师自己揭开谜底。
“好茶!”狄靖尘喊了一声好。这是南阳府一芽单叶的上好毛尖,刚上市的鲜茶用山间刚涌出的冷泉冲泡,深翠醇郁。微啜一口,一股甘香通畅全身,三天来的劳乏一扫而空,看来这清凉寺确实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南阳府的上好毛尖与白银等价,方圆五十里内也只有从来不招蹚将的清凉寺有如此手笔。狄靖尘冷笑着,这清凉寺果然肥得流油呀。
狄靖尘已经看清寺里只有小和尚七八人,看来都不通武术。即使这些和尚真存着要报官请赏的心,也没有这个能耐,他决定让弟兄们也进来吃顿饱饭。填饱了肚子,再筹划如何下手。
“大师,门外还有几个弟兄,想扰贵寺一顿饭,请大师……”狄靖尘话还没说完,悟朗已经急切地唤来那两个守门的小和尚:“寺外有三位巡兵老爷,大路上还有三位斋客,都是随狄施主一块来的。请他们到西厢房,盛斋招待,备上卧褥,他们今晚会在寺里休息。”
狄靖尘心里微微一惊,看来悟朗早就盯上他们的行踪。不过狄靖尘并不担心,他手下有七条热切要蹚的大汉,几个小和尚根本不是对手。
“狄施主是来找老白狼的宝藏吧?”不等狄靖尘开口,悟朗单刀直入。
“老白狼的宝藏?”狄靖尘还真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看到狄靖尘一脸茫然,悟朗双颊一抽,似乎后悔失言。
“大哥,你咋没听说过老白狼的宝藏?”几句话的工夫,丑娃已经横扫了两只素鸡,一盘素鱼与一碗做得唯妙唯肖的素肉丸子汤,还牛饮了大半壶毛尖。丑娃一抹嘴巴,说道:“老白狼当年连闯五省,破了几十个城池,得到的财物拉回宝丰,大车队有几十里地。拉回来的麦色儿的丈高大佛就有十来尊,老铁锭子洋钱装了上百辆大车。但是藏在哪里没人知道。后来老白狼给官军打死在虎狼爬岭,家乡里老人说,那时官兵追得紧,老白狼还没来得及交代这笔财物的下落就咽了气。”
“麦色儿的丈高大佛。”狄靖尘双眼一亮。在黑话里,“老铁”指银子,“麦色儿”是黄金,仅是丈高的黄金大佛就有十来尊,老铁装了上百辆大车,做土匪做到这程度,也真是空前了。
“难道没人去找过?”狄靖尘好奇地问道。
“咋没人找!”丑娃说得兴起,“大哥你宝丰来得晚。前几年俺小的时候,像大哥这样的冷马,搜山清乡可勤快了。老白狼他老家张八桥被掘地三尺,山上的林子给伐得一干二净,说是搜剿白狼余孽,其实都是冲着宝藏来的。还有老白狼给割掉脑袋的虎狼爬岭,那就在宝三里的商酒务,离张八桥他老家也就几里地远。冷马也怀疑虎狼爬岭上有名堂,搜了好多次山,听说有些冷马还真得了点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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