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蛮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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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散兵线的奥妙。一线展开的长阵可以将火力平均分摊到整条战线上,构成当面之敌无法闪避的排枪。而在排枪测出敌方主力位置的时候,散兵线又能发挥弹性,因势变化,适时向敌方主力位置作两翼席卷。在机关枪适用于战场之前,散兵线可以说是最完美的步兵战斗队形。不过,散兵线的老战术也只有在机关枪出现以前的战场才能得手。
王春发坚定地挥舞着红旗,要求蹚将固守原地挨打。狄靖尘数着向后跑的人数,一百多个人已经跑了20个。不出狄靖尘所料,这些擅自向后逃跑的蹚将都成了散兵线的绝好射靶,没有人能跑出30步开外。目睹同伴的惨烈下场,麦田里的蹚将们别无选择,只能依照狄靖尘的旗令牢牢贴紧地面,祈祷着狄靖尘创造奇迹。
狄靖尘不能创造奇迹,但是狄靖尘已经料定吴龙彪会为他创造奇迹。
位在散兵线中央的两个棚一阵骚动。6个士兵扛着一挺三十节重机关枪与两个弹药箱,跑到散兵线正中的位置开始架枪。
“二驾杆,敌人架机关枪了。”王春发说道。
训练有素的机枪兵动作纯熟迅速,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沉重的枪身已经牢牢架上脚架,带队的棚长开始调整表尺。在机关枪的枪口前,麦田里的蹚将更待不住了。眼见麦田里的弟兄即将成为机关枪的活靶,一向沉稳的王春发也耐不住了,他紧张地低声提醒狄靖尘。
“继续打红旗,让弟兄们稳住。”狄靖尘冷冷地看着田野间正在上弹带的机关枪,对迫在眉睫的大屠杀无动于衷。
重机枪别具一格的声响压过了正在快速射击的钢枪。在一次三发点放试枪之后,重机枪咆哮起来,以六发点放的高速将上百发子弹扫向麦田。
在陕西当正规军的时候,雄鸡唱手下的蹚将们大都见过机关枪,但是很少有人真正见识过机关枪的威势。不出狄靖尘所料,在重机枪开始射击的时候,绝大多数的蹚将已经吓得失去意识,他们只能拼着最后一股力量紧贴地面,绝望地静待机关枪停下残酷的屠杀。没有人有勇气站起来向后跑,或者挺身向巡缉营开枪。麦田上只有机关枪打出的重重波浪,蹚将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麦浪之间。
“二驾杆,敌方的队伍动了。”王春发狂喜地喊叫起来。狄靖尘矜持地微微一笑,眼前的一切与他预想的状况一模一样。
蹚将们没有见识过机关枪,巡缉营官兵也没有。即使是从军十余年的吴龙彪也从来没有与机关枪协同作战的经验。所以与普通人一样,吴龙彪依着步枪思维部署机枪,犯下常识性错误。将机枪部署在正面作扇形扫射,似乎是机枪火力发挥威力的最佳方法,但实际上这却是对火力的巨大浪费。因为机枪射击的目标是多个目标而不是各别单兵。唯有将机关枪部署在侧面,才可以利用线兵线侧面人员厚集的优势将机枪的杀伤力发扬到极致。若是部署在正面,密集的弹雨就会因为单兵之间的空隙而浪费许多子弹。战场经验的实证说明,一架部署在侧面的机关枪,其命中率要比正面之机枪高出七八倍。当机关枪部署在正面的时候,射手与观测手经常因为光影的误导而错判距离,在误导之下设定的标尺很难精确捕捉到在线的散兵。而在调整标尺的时候,往往就要浪费掉大量的子弹。果不出狄靖尘的预料,军事知识有限的吴龙彪将机关枪部署在蹚将的正面而非侧面。部署在正面的机关枪对于目标明显的散兵线尚且如此无力,更何况是隐身于麦田之中紧贴地面的射击目标?
狄靖尘太熟悉机关枪的操作了,在当军士的时候,他曾经带过一个机关枪班。依照经验,狄靖尘下令蹚将们紧贴地面,使机关枪难以设定表尺,浪费机关枪的火力。而在机关枪徒劳少功的射击之中,狄靖尘更期待着反戈一击的机会。
“二驾杆,吴龙彪的队形动了,下令吧。”见狄靖尘没有反应,王春发以为狄靖尘没听清楚,又喊了一次。狄靖尘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王春发不要多嘴。他要好好欣赏这一刻。
巡缉营的官兵没有与机关枪协同作战的经验,摆在散兵线的中央的机关枪一开火,步兵的散兵线就乱了套。中路的两个棚因为机关枪正在开火而不能前进,只能傻站在原地。而正对蹚将形成合围之势的左右两翼处在危险之中。左右两翼担任指挥的排长与各棚头目心里没有底,不知道机关枪的威力有多大,深怕继续挺进会误伤。于是两翼的四个棚不知所措地自动停下脚步。因为没有统一的指挥,各棚停止的速度不一致,整条散兵线在敌前散乱了起来。
“黄旗-两翼反冲锋!”狄靖尘命令道。
王春发兴奋地舞起一面鲜黄的号旗,向左右各舞三遍。这是麦田里正挨打的蹚将们苦苦等待的一刻,黄旗激发出他们求生欲望下的原始兽性。蹚将们一跃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巡缉营已经混乱的散兵线两翼。而在这一刻,不得要领的机关枪火力恰好切断了散兵线的包围圈,散兵线中央与两翼原本可以相互支扰的排枪火力优势无法发挥,只能无助地各自陷入白兵近战。红缨枪杆刀的近战搏斗正是蹚将的强项,虽然不足以扭转战局,但是已经彻底打破了巡缉营的火力优势。
指挥机关枪的一个官长舞着军刀,徒劳无功地吼叫着,似乎想要支持已经陷入近战的两翼。但是绝处逢生的蹚将激发出体能的极限,他们不到半分钟就冲过200米宽的麦田,砍进混乱的散兵线。机关枪一个点放间的停顿,就错过了捕捉骤然散开目标的时机。
“蓝旗-马队随我来。”在狄靖尘展望战场的山岩后面,二十名精选出来骑术精良的蹚将已经拉起原本倒卧在地上掩蔽的马匹,迅速理好鞍具。辛五快步牵来狄靖尘的黄骠马。狄靖尘翻身上马,取过辛五递来的白蜡杆红缨枪,钢锋一举喊道:“冲锋!”
突然从山林里冲出来的马队直指巡缉营完全乱成一团的左翼。李得禄带的30个蹚将已经与左翼的三棚巡兵杀成一团。当带队的排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时,已经没有时间重新组成散兵线应战。迈开四蹄高速飞奔的马队只花了不到3分钟的时间,就奔驰过四里地的麦田。
狄靖尘放缓马速,将手里的长枪向下一压,直指面前的巡兵。在大盖帽之下,一个孩子惊恐地瞪圆了眼睛,直觉停下正准备刺向狄靖尘坐骑马腹的刺刀枪,不解地凝望着狄靖尘。
狄靖尘认得这是左队下二棚的张符麟,郏县人氏,是去年应募补进巡缉营的副兵。张符麟的老爹辛苦一生攒下二十几亩地,原想栽培儿子念书,做着笔杆上出人头地的梦。但在张符麟考上中学的那一年,宝丰杆匪刘小五北伐郏县,张符麟在郏县的老家被刘小五手下蹚将一把火给点了,薄有富名的张老爹被绑作肉票。刘小五张口就是5000大洋,因为付不出巨额的赎金,倾家荡产的张家只买回了老爹没有脑袋的尸首。受到家难的刺激,张符麟毅然辍学,投笔从戎。不过他年龄不到十五,并不符合巡缉营的征募标准。但是他意志坚定,屡次向征兵官请命,甚至自愿当个不支薪饷为老兵牵马的副兵。张符麟的真诚感动了狄靖尘,他教张符麟花5角洋钱打通营里征兵所的司书,将年龄多填2年,这才入了营。为了掩饰他那张稚嫩的面庞,狄靖尘让张符麟蓄起早熟的胡须,以免遭到营里老兵的欺侮。不过积极勤奋的张符麟很快就赢得了老兵的好感。为了报仇,张符麟苦练战技。不到一年,他一手扎实的刀法与射击成绩都能与老兵媲美,没有一个老兵忍心去欺侮他。
“狄官……”看到拍马舞枪向自己冲过来的蹚将竟然是以往的知遇长官,正举起步枪的张符麟失声喊了起来,嗓音里还带着小孩子的稚气。按照操典,张符麟应该刺向马腹,不过张符麟却傻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狄靖尘会加害于他。
看着张符麟稚气未脱的面庞,狄靖尘彷佛心窝挨了一刀。他闭起双眼,双臂猛然施力,闪着寒光的钢锋狠狠扎进张符麟的胸腔。
狄靖尘很同情这个孩子。刚到部的时候,张符麟在每晚入睡之前总要望空遥拜他惨死在蹚将之手的老爹。狄靖尘经常安慰他,倾听他苦难的往事。在乡下,能读完高等小学的孩子已经是块宝。狄靖尘总觉得张符麟还有无限的前程,所以在进剿蹚将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安排张符麟担任传令,让他避开惨烈的战斗,为此张符麟经常抱怨。看着张符麟一脸失落,狄靖尘总是说:“小孩子打什么仗,再长两岁再说”。
张符麟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狄靖尘一咬牙,猛力将红缨枪一挑。深深刺进张符麟心口的钢锋顺着白蜡杆传来的力量捣向左侧,切断了他的血脉。
“冷马蹩不住了,跟我扑风。”狄靖尘喊道。
溅满半边脸的暗红色鲜血泯灭了狄靖尘最后的理智。在黑话里,蹩就是守,扑风是进攻。狄靖尘看到巡缉营的整个左翼正在崩溃,机关枪组已经不知所措地停止射击。居中的两棚士兵正在上刺刀,似乎准备投入面前惨烈的肉搏。不过这两棚兵的侧面,却完全暴露在狄靖尘的马蹄之前。狄靖尘本能地抓住战机。但是他冲口而出的口令,用的竟然是蹚将的黑话。
“跟二当家的挑上去,扑风!”黑扒扇子附和道。
骑在狄靖尘身旁的黑扒扇子也看出这个完美的歼敌良机,激动的语气带着对新任驾杆的敬佩。20个骑蹚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呐喊,冲向居中正在上刺刀的两棚士兵。
狄靖尘掷出手中的红缨枪,正试图压住阵脚的排长应声而倒,失去带队官的士兵瞬时崩溃了,掉头就跑。但是狄靖尘的黄骠马赶上了没命狂奔的人群。狄靖尘抽出雪亮的马刀,砍向马蹄前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刘恩华、王斌、褚小三、陆炳、靳怀三、杨大傻……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士兵,都是曾跟他一块出生入死的好弟兄。
“快速放……快……放枪……”左队唯一剩下的排长是率领两棚预备队的三排排长吴龙腾。因为他是吴龙彪的胞弟,所以作战时一向带援队,从来没有担任过火线。看着手忙脚乱正想指挥预备队站成散兵线还击的吴龙腾,狄靖尘的眼中喷出了火。
狄靖尘双腿狠狠一夹,一对银马刺挤痛了胯下坐骑。黄骠马猛然向前一跃,狄靖尘扬起手上的马刀,腰身一扭,猛力向下劈去。吴龙腾还来不及哀嚎,就被斩成两截。
当狄靖尘回头要解决预备队的两棚士兵时,黑扒扇子的马队已经冲进刚站成一道散兵线的队伍,毫无怜悯地展开了一场大屠杀。
“吴龙彪呢?”狄靖尘压下心里的激动,着急地环视战场。他发现远方有几匹快马正保着已经套架好的山炮,飞速窜向闹店方向。狄靖尘一夹坐骑,马上要追上去。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猛然抓住他的辔头,受到惊吓的黄骠马喷着粗气高高扬起前蹄,但硬是被马前大汉的惊人力量压了下来。
“干什么?”狄靖尘怒吼道。
狄靖尘认出拉住他坐骑的大汉正是丑娃。他举起挂在鞍侧的马鞭,一鞭就向丑娃甩了下去。丑娃的右半边面颊顿时皮开肉绽。虽然痛得咬紧牙关,但是忠心的丑娃仍然牢牢拢住黄骠马不放:“大哥,危险,不中!”
丑娃的鲜血让狄靖尘冷静下来,他注意到自己是单枪匹马。望着远去的一抹飞尘,狄靖尘叹了口气。他兜转马头,回到血腥的战场。
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出来当兵。在蹚将眼里,战场上缴械被俘的士兵并没有拉票的价值,再加上宝丰巡缉营在狄靖尘的统率下素有心黑手辣的名声,所以蹚将们无意收容战俘。在狄靖尘策马回到战场时,巡缉营左队参战的八棚一百来个士兵已经被残杀殆尽,只剩下两个被留下来问话的活口。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在溃乱之中不知所措地放弃抵抗的意志,又在稀里糊涂中被愤怒的蹚将一刀两断。田野间初熟的麦穗被鲜血染红,顺着麦浪散发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诱起远方山林里的狼嚎。
狄靖尘回到张符麟身边,张符麟的胸前伤口中喷出来的鲜血已经完全沉淀在田土里,空洞无神的双眼圆睁着,似乎正与面前的前任副领官对望,控诉着解不开的恩怨。
狄靖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小木匣。匣子里是吴佩孚在两年前亲手颁给他的一枚三等文虎勋章,当中刻着的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坐虎,象征军人如虎将跃的雄姿英发。这是一位初级官佐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狄靖尘用力扳开孩子仍然紧握刀把的手掌,将勋章轻轻放进他的手心里。
“我是谁?”狄靖尘仰望苍天,无声地询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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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麦田里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啃蚀声,初圆的月亮被薄云遮去了半边面庞,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黯红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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