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戴天娇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她知道只有大哥和崔茜茜在陪爸爸妈妈，二哥也没有回家。此时，任歌已经到了大荒田二哥的部队，那里有二哥的一个小天地，还有二哥的一些朋友。

电话好不容易通了，是大哥接的，声音很差。戴天娇扯着脖子问了爸爸好吗？妈妈好吗？夏阿姨好吗？因为太费劲，说了几句就挂了。

张主任问天娇：“你把和少伟的事跟家里说了吗？”

戴天娇说：“还没有，我准备今年回家休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说。”

张主任点了点头。

晚上，张少伟送戴天娇回宿舍，只有短短的一点路，可是两人却走了很久，喝了酒身上觉得暖暖的。快到了，两人都停了下来。

戴天娇说：“我太幸福了。”

张少伟说：“我也是。天娇，我要谢谢你，你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这么大的快乐。”

戴天娇故意板起脸，“那我是谁家的？”

张少伟觉得没说对，就赶紧说：“当然是我家的了，我不会让你跑的，我一定要你当我的媳妇。”说着就有一种上前拥抱戴天娇的冲动，可是，他没有动，他把爱情看得太神圣、太庄严了。

在黑暗里，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都有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冲动。戴天娇说：“我太幸福了，我感到了真正的幸福。”

张少伟说：“我们会一直幸福的，幸福到永远。”

戴天娇被感动着，竟抑制不住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清明节的这一天黄昏，戴天娇在墓地意外地发现，皇甫忠军也来到了墓地。当时戴天娇正把手里攥着的一把路上采来的野花，一朵一朵地放到每一个墓碑上。在一些墓碑的前面已经有人放了鲜花，还有化为灰烬的冥纸。

戴天娇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不管你是谁，都愿你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幸福。

她还在想，那一个对于她神秘的女人，也就是爸爸说的女英雄，一定也在这里面，只是还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对自己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是为着你来的，因为你创造了辉煌，你像太阳一样，让我对你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时，她看到在上山的路口出现了一个人，远远的她能认出是一个男人，看上去个子很高，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看着像一团火。戴天娇起初没有太在意，依然专心放着手里的小花。直到皇甫忠军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才像被鬼吓了一跳似的，“啊”地喊了一声。

皇甫忠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了她一眼，那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眼。戴天娇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也许是一五八这一块特殊的地方，也许戴天娇本身就没有什么仇恨的概念，总之，关于在学校操场发生的一幕，戴天娇后来再没有找过皇甫忠军。她不想让人与人之间有仇恨和一些丑恶的东西，她没有去想那一天皇甫忠军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甚至想，也许他已经后悔了，也许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因此，戴天娇尽管和皇甫忠军同在一个医院工作，是同事关系，但她一直没有去质问他，她像对待其他同事那样，以一种尊重的心态去对待他。

因此，戴天娇还是叫了一声：“皇甫医生。”

皇甫忠军继续朝前走着，用背给了戴天娇一个“嗯”。

戴天娇也没再说什么，皇甫忠军离她越来越远。

后来，戴天娇发现，皇甫忠军献花的那个墓碑就是那个神秘的无字碑。戴天娇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问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越想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想弄个明白。可是，偏偏是这个皇甫忠军，要是换一个人就好说了，在医院里戴天娇总是受欢迎的女孩，人缘总是很好的。她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又闪出在学校操场的那一幕，她忽然觉得，皇甫忠军那天的行为，一定和这个无字碑有联系。是的，那天他说过“你以为你能找到她，她早就死了”这样的话。

戴天娇对自己说，是的，我就是想找一个人，一个让我从小就好奇的人。因为这个神秘的人对我的家庭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影响，她使父亲每每在提到她的时候，变得更加本质。她使美好的母亲，显露出她的另一面。她还影响了我，让我为她作出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选择，自作主张地来到了一五八医院；她还是我的榜样，我似乎就是为了做她那样的人而活着。

想到这，她决定走过去，直截了当地问皇甫忠军，如果是她想找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仇恨她，为什么诅咒自己的父亲？

她走到了无字碑前，很虔诚地在墓碑上放上了一束她采的野花。

“谢谢你的好意，”皇甫忠军说，“但是，这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是谁？”戴天娇说。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是谁？”皇甫忠军没有正面回答她。

“不知道。”戴天娇说。

“可是，你要来扰乱她的生活。”

“我没有，我怎么会呢？”戴天娇觉得自己受到了误解。

“但是，你做了，她本来已经睡着了。”

“这……这怎么会呢？”

突然，皇甫忠军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你就是做了，是你的老子让你做的吧？”

戴天娇一下子哑然，吃惊地看着皇甫忠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皇甫忠军朝她瞪了一眼，“告诉你老子，不要来打扰她。”转身走了。

戴天娇一脸茫然地看着向山下走去的皇甫忠军，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她想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多谜一样的事，她想也许张主任和沙老太能说得清。

又一个星期天，沙老太让戴天娇到家里来吃饭。下午的时候，戴天娇就来到了张家。老两口很高兴，三个人坐着聊天，更多的是聊张少伟。戴天娇特别喜欢听两个老人讲张少伟小的时候或认识她之前的任何事，听着就觉得张少伟又来到了她身边，仿佛看到他闪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出现在一五八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特别有意思的事，就总忍不住问：“后来呢？”

沙老太有时皱着眉头，使劲地想：“好像从来没有打过他。”又问张主任，“你呢，你打过没有？”

张主任说：“你没打过就是没打过，我们家哪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沙老太斜他一眼，可是就这一眼，依然饱含着娇嗔。

戴天娇总是在一旁听，两个老人的斗嘴也让她有一种温馨感。有时两人争一个理，难解难分，就都来拉拢戴天娇，似乎她的意见很重要，戴天娇就只是咧着嘴笑，不轻易发言，就是发言也是边缘性发言。最后，老两口还是自己解决。

这一天依然如此，忽然戴天娇问：“烈士墓里的那个无字碑是谁的？”

沙老太说：“是我们老护士长的……”话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了。片刻，才又说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戴天娇又问：“为什么皇甫忠军医生要给那个墓碑献花？”

沙老太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因为那是他母亲。”

“什么？……”戴天娇吃惊地问。

沙老太毫无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就站起身说：“哎呀，我要去做饭了。”说着起身走了。

张主任就接过老伴的“职务”，来和戴天娇聊天，戴天娇忽然觉得不对，也说了声：“我到厨房去帮帮阿姨。”

说起来，王萍平的信在五个人当中算少的。在学校时和她成为好朋友的同学几乎没有，才到一五八的时候，有一两个同学给她来过信，主要讲一下彼此新的工作环境。后来这样的信越来越少，几乎就没有了，也难怪，随着人渐渐地长大，遇到的事会越来越多，而单纯的同学情也不在于每天的表达，信少也是正常的，因为来的信少，那么回的信也少。那种黄昏时在乡邮递员必经的大路上翘首盼望的情况，她就很少有，因为没有需要她倾心等待的信。

这一天，王萍平收到了一封信，她看了看地址就知道是谁写来的，这是唯一一个和她长期保持通信联系的人，并且是一个男人。

萍平：你好！

15号的来信已经收到，很高兴。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现实，并且依然对我是信任的，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不过一想起你那时固执的样子来，我的心还会疼。你觉得我好像会毁了你的前途，你是那么渴望地离我越远越好。本来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总医院，你知道像你这样家庭背景的人要进总医院，就好比是登天，我动用了我最好也最不想轻易动用的关系，就这样还花了不少的钱。可是，你却说，你要到一五八去，并且是主动要求去的。最严重的是，你告诉你母亲要我不要到你家去见你，我憋着一肚子的话，我相信我能使你改变主意。可是，你真的就狠心地不见我，我无法说服你。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一个心气高的女孩，你总觉得你和你们家欠我的太多，你不想欠什么人。

你以为你总算毕业了，你幻想着你可以凭着自己的翅膀远走高飞，开创自己的事业了。你知道你进不了总医院或留校，而要靠自己你就只能铤而走险，选择一个最差的、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你想也许这样你会得到重视，会有你想象出的新闻效果，可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是，学校对于你们的主动要求，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强烈的反应。你们这些似乎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和其他所有的同学一样，悄然到了一五八医院，一切就像你在信中说的，医院的人并没有因为你们的到来而对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有半点变化，你们不过是又一代一五八人。你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价值，而且，凭着你自己的努力，你仍然是走不出一五八的，就像你说的，一五八是一个好进不好出的地方。当你看到日复一日生活着的一五八人时，你觉得不能像他们这样在那个大山沟里生活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