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她们曾觉得无聊，那是在她们把医院能看的地方都看过以后，在对着美丽和新鲜发出一阵惊叹以后，她们的目光又回到了看不穿的大山。这时的大山仿佛变了，变得不太可爱了，因为是山挡住了年轻的躯体。她们竟迷上了医院门口的那个小土包，因为每天黄昏的时候，骑着一辆破旧的依稀能看出绿色的邮车的乡邮递员，要必经那个土包，而这时取信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看到了乡邮递员就好像看到了希望。

现在不一样了，在准备晚会节目的这些日子里，姑娘们吃过晚饭撂下碗，就听到了夏冰的大嗓门在喊：“走啦，走啦！”

谁都知道这是叫着大家赶快到外二科的会议室去，把所有的椅子放到墙边就能腾出一块空地来。这就是姑娘们的排练场。

于是，就听到此一声彼一声：“哎。”

“等一分钟。”这是朱莎莎的声音。

“我等你。”戴天娇说。

宿舍楼的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好像紧急集合。确切地说更像一群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飞远了。

日子就这么紧紧张张地过着，似乎在她们的前面总有一个美丽的东西在等待着，使她们感到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

朱莎莎与皇甫忠军依然更多的是眉目传情，尽管这样，满肚子的幸福还是掩饰不住。因为没有了星期天，也没有了业余时间，幽会几乎不可能，但是能够每天在科里见到皇甫忠军，可能的话，还会在治疗室做一点小动作，这样也很满足。朱莎莎磨蹭在治疗室里，知道皇甫忠军一会儿总要进来，果真，皇甫忠军一头扎了进来，没有想过里面有人，就这样冷不防地被朱莎莎一把抱住。

“快松手。”皇甫忠军紧张地说。

朱莎莎就干脆把头埋入他的怀里，他穿着工作服白大褂，急忙推着她：“这衣服多脏啊，快别这样。”

朱莎莎不管皇甫忠军怎么说，她还是使劲往他的怀里钻。

“别这样，别这样，叫别人看到不好。”皇甫忠军边说边用手推朱莎莎。

“你说，你爱我吗？”朱莎莎举着脸问。

“爱，非常爱。”皇甫忠军说。

“那你和她离婚。”朱莎莎任性地说着。

“别胡闹，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

“我难受……”朱莎莎说着就流出了泪。

“你……你快别这样。”皇甫忠军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是很严厉。

终于，朱莎莎松开了抱住皇甫忠军腰的手，立刻，皇甫忠军身子一转就溜出了治疗室。

许久，朱莎莎站在治疗室的窗户前，把身子依在窗台上。真想找一个人说说，她反复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幻想着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会是什么样？这种事肯定会被别人说成丑闻，正派的人会不再理睬这样的人。然后就是孤独，是的，最坏的结局就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样倒好了，那样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跟定他，向所有的人宣布，我要嫁给他。

想到这倒觉得心安了许多，掏出一块纱布揩了揩眼睛，就出了治疗室。

节目还在正常地排练着，会议室里不时地传出音乐声，一些病号就坐在一边看，也不去管，反正是观众。

眼看着“八一”就要到了，节目排得也差不多了，这时就要准备一些行头了，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金梭和银梭》需要服装，听说县城里的物探队有。于是就决定去那里借。由任歌和戴天娇去办这件事。

物探队的全称是地球物理勘探队，与医院是老关系，他们驻在县城，却不是县里的单位，直属国家地质部。条件优越，最有名的是它的文化生活搞得好，有一支整个县城都比不过的乐队。

天还没有亮，任歌就把戴天娇她们宿舍的门敲开了，她们俩决定坐医院买菜的大卡车进城。刚走到汽车班的门口，就听到里面发动汽车的声音响起，急忙跑了过去。刚跳进汽车，还没站稳，汽车就开动了，两人被闪了个趔趄，本来沉寂的车厢，“哄”地笑了起来。这时她们才看清，车上已经坐了五六个男兵，全都裹着一件油黑的病号军大衣，这时竟显得很兴奋，汽车刚一出医院的大门，就打起了呼哨。任歌和戴天娇站在车厢的一边，挤到了一起。汽车一上了公路，风便呼呼地抽打着脸和耳朵。这时她们才知道这些男兵为什么在这样的季节里，还穿着军大衣。

两个没有穿大衣的女兵缩起脖子，把身子转一下，坐倒车。可是风依然极不给面子地疯狂撕扯着她们单薄的军衣，狼狈极了。一个满脸稚嫩的小男兵扯了一下她们，用脚踢了踢车厢里放着的箩筐，示意她们坐在上面，任歌和戴天娇坐下以后感觉风好像小了一些。

从医院到县城有36公里，汽车要跑一个多小时，她们俩几乎挤成了一团坐在一只倒扣着的箩筐上，后来风把脸都吹得麻木了，耳朵也好像变得僵硬了，这时倒不觉得风大了，就任它吹着。

物探队名气很大，她们下车后问了一个当地人，那人马上就说出了物探队的地址，两人按地址找了去。县城很小，一条街，都是小石头铺成的路。街两边是一些铺面，都是上门板那样的，给人一种很久远的感觉。

物探队在一个山头上，过了街就一直向上走，是一段很陡的坡，上得人累了腿酸了就算到了。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他们演出队的“头儿”，让她们俩没想到的是，这个头儿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像文工团跳舞的，身材颀长，一头浓密的黑发。因此，她们倒愣了一下，原来想好的一整套话也没有说出来。就听凭人家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过了一会儿，这才把来的意图说了。回答是没问题。陈刚是这样说的，陈刚就是这个头儿，他自己在乐队是吹黑管的。

拿了服装，两人就高高兴兴地往山下走。

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想到县百货公司看一看。百货公司不大，两层楼，一进去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个人竟觉得很兴奋，一想已经有八九个月没有进过任何商场了，唯一去的购物的地方就是医院的军人服务社。百货公司楼下有卖布的，花花绿绿的，有卖文具用品的，任歌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她买了许多颜料，有油画的、水彩画的、水粉画的，还买了一些各种型号的铅笔。戴天娇的手里有一个单子，是宿舍里没来的三个人需要的东西，她就一样一样地去买，有要梳子的、镜子的、毛巾的，还有买吃的东西的，其实这些医院的服务社都有，可是她们都提了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要好看一些的。半小时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两个人跑到了停车的地方。

任歌坐在车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拿出那些色彩缤纷的颜料看，心里舒服极了，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以后，我有钱了，我就要买一个正规的画夹、画架、画箱。”任歌对戴天娇说。

“会有这一天的。”戴天娇说。

演出的日子定在“八一”的晚上。晚饭时，食堂会餐，发的餐券能打到许多菜，五个女兵把菜都合打在了一起，竟摆了三屉桌满满的一桌。五个人围坐在一起，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节日竟是这么的让人心情舒畅。想着一五八真好，一五八最大的好就是每个人都一心一意地依恋自己身边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样地远离家园，都是一样地生活在山的怀抱里。

于是，大家都很真诚地向每一个人投去水一样柔和的目光。然后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开吃就没有了安静。

“哎，戴天娇这是你喜欢吃的糖醋鱼。”

“夏冰这是你爱吃的粉蒸肉。”

“朱莎莎这是你爱吃的排骨。”

“这是王萍平爱吃的酥肉。”

“我什么都爱吃，什么都好吃。”任歌说。

吃着吃着任歌说：“不过，还是不要吃得太多，一会儿还要跳舞呢。”

“是啊。”王萍平嘴里嚼着菜，“哎，任歌，我真有些紧张。”说完把嘴里的菜使劲咽了下去。

“有什么紧张的，我告诉你，到了舞台上就要对自己说，我是最好的，看，我跳得多美啊。”任歌说着就离开了吃饭的桌子，在一边亮出舞姿，扭动着腰肢，嘴里还哼着音乐，又说，“在跳这个舞的时候，你就要想着，你是一束阳光，一束美丽的、给人带来温暖的阳光。这样你就会有好的感觉了。”

王萍平看得很认真，心想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这样想着，她匆匆往嘴里拨了两口饭，就放筷子了。

夏冰在一旁也嘟囔了一句：“我也挺紧张的，都是你，”她指着任歌，“非要让我上。在学校时，我什么时候上过台了，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任歌在一旁笑，说：“其实，你还是有舞蹈感觉的。在一五八绝对没问题。不过，要叫我妈看了，我们谁也不合格，嗯，戴天娇除外，我要是告诉我妈妈我跳舞，她根本就不信。”

大礼堂几乎坐满了，有工作人员，还有病号，家属、小孩，就连食堂的大师傅也来了，还有抽水的，养猪的，养牛的，种花的，有一排位子空着，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内五科的病人留着的，不论是看电影还是看演出他们都是要来的。果真，离开始时间不长的时候，一队穿着病号服的人走了进来，个个睁着一双发直的眼睛，一脸木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精神病人。有哭闹的小孩，大人就指着精神病人吓唬孩子：“看，疯子来了，再哭就让疯子抱去。”小孩就睁大挂着泪的眼睛，真的不哭了。

演出开始了。

礼堂立刻沸腾起来，笑声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病号在台下看到了自己科里的医生护士，就兴奋地指指点点；孩子看到了爸爸，就大喊起来；丈夫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就抿着嘴在笑，反正每一个演员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是自己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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