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永远也不会买的，他陶醉在他亲自挖的鲜活的地里，他不相信拖拉机会挖得比他的好。”

任歌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抡锄头的杨干事，又看了一眼明显深下去一截的苹果树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一想杨干事的模样，一个感觉：粗。方嘴大眼的，像一个没有仔细雕琢的塑像胚子。她又想到了恋爱的事上，其实，任歌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但是书上说总是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比如，心慌，比如，特别想见面。想想自己，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

“任歌，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杨干事说了一句。

任歌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还从来没有人和她正儿八经谈过这事。

“不……不是……”任歌说着。

“我知道你是城里大干部家的子女……”杨干事说。

“不，不是……”任歌应付着。

“难道出身就能把一个人的幸福葬送了吗？”杨干事问。

任歌突然想到了才看过的一本书，书中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在她看来出身论这样的东西是最残酷的、最没有人性的。突然心里有一种悲凉的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里的某个人物。

“我也想像你们那样，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杨干事还在说。

“不，不是这样的……”任歌感到一种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的难过。

后来杨干事还在说。一个男人为了获得幸福而作出的努力，让人感觉到有几分勇敢似的。任歌已经听不太进去他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在飘荡着，不知道在哪里飘荡，好像被杨干事的语言托着飘荡。

最后，她说了句：“让我考虑考虑，我需要时间。”

在杨干事的眼睛里，那一天的大平地变得无比的美，是过去他从未发现的美。

夏冰兴奋地告诉戴天娇：“找到材料了，用铝片。”

戴天娇看她那副兴奋样儿，笑眯眯地说：“谁想出来的点子？”

“钱兵呗。”夏冰没有看出戴天娇眼神中的含意，她主要是太兴奋了，“先用废弃的铝片作试验。可多了，就是那些铝盖。”

“真是不可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呢？”王萍平说。

“是啊，它会是什么样呢？”

姑娘们简直无法想象她们将要制造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方的？圆的？长的？扁的？可是，她们想做一件事，想创造出奇迹。

“只要我们去做，一定能成。”夏冰信心十足地说。

“如果真能成，真的有一天穿刺不再是技术，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操作，那该多好啊。”戴天娇的话里充满了憧憬。

“会有那么一天吗？”王萍平说。

夏冰满脸不高兴地看了一眼王萍平，她总觉得王萍平的性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气。

“也许能成呢。我们还是往好的方向想。”戴天娇说。

这回轮到王萍平不满地看了一眼戴天娇，她在心里愤愤地说道：“在你那里当然一切都是好的，你根本就不知道苦难、挫折。”。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在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语气天真。

“哎，萍平，我们一起来帮夏冰吧。其实也不能说是帮夏冰，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戴天娇积极地鼓动王萍平。

王萍平也做出热情很高的样子，“好啊，那多好啊。”

后来她们三个人就真的在一起讨论起铝片的事，讨论归讨论，一切对她们来说都很模糊，但是，这总归是一件事，一件让她们思考、让她们花费时间的事。

白天上班时，她们心里想着这件事，竟觉得成功的希望很大。因为有那么多的病人在等着她们，她们有责任减轻病人的痛苦。走廊上常看到戴天娇和夏冰奔跑忙碌的身影，护士长心里甜滋滋的，为自己有两个这样的护士。

相比起来，王萍平上班时的工作量要小得多，谁都知道在医院最轻松的、最舒服的就是五官科。从病情上来说，五官科的病人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尽管眼睛鼻子出了毛病，但手脚还是可以活动的，因此生活护理工作基本没有，输液打针的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一日三次点药水，十多分钟就能干完。因为事少，护士们总爱坐在护士办公室里聊天。在王萍平看来，本来年纪轻轻的女孩，就是在聊天中才成了地地道道的妇女的。

分到五官科是王萍平没有想到的，她并不贪图这点轻松。当了三年的兵，她清楚要想被重视、被认同就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她不是怕苦的人，她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就如她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果断地作出决定一样。毕业分配的时候，总医院那边已经传了消息，并且说得很具体，想让她到手术室去。凭她的身体条件和她的反应，带过她的护士都觉得她天生是一个上手术台的料。可是她还是坚定了她的选择，她希望到一五八这个人人都觉得不好的地方，干出一番不凡的事业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到了五官科，她想同来的四个人，如果要照顾谁的话也轮不到她，偏偏就让她到了最舒服的地方，每天看着聚集在护士办公室里聊天的同事，她就觉得自己难以融进去。她不明白有一个老护士能够每天向别人重复她儿子的那点事，诸如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一切在她听来都庸俗平淡，可是，那个护士却津津乐道，并且还有人不停地附和。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是科里的会议室，在走廊的尽头，最大的一间房子。会议室里围墙边放了一圈沙发，因为在走廊的尽头，很少有人走到那儿。王萍平为自己的发现高兴，每天当其他护士聚集在办公室里聊天时，她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会议室，把门关紧在里面学习英语，每一个英语单词在她的眼里都是一个通向目标的台阶。她在心里鄙视那些无聊的谈话，她觉得她虽然没有戴天娇那样的出身，但是，她有戴天娇那样的素质，如果让她有戴天娇那样的环境，她会比戴天娇优秀得多。

护士节一过，各科又紧锣密鼓地准备“八一”晚会的节目。

医院政治处发出通知，“八一”要搞一台工休联欢晚会。这在一五八并不是第一次，可以说，这是一五八的传统。要一五八的老人说起晚会的事，他们都很来劲，因为他们自己就当过演员。

“那时，不是吹牛的，一五八排的节目，比现在有些正儿八经的文艺团体要好得多。就说那个潘霞，舞姿就没得说。像她这样的还多着呢，什么丁米米、高玲，都是天生的演员。”他们总是这样开始的。

“她们怎么不到文工团去呢？”后来的人问。

“她们本来就是文工团的，后来不是文工团撤销了吗？分到了各个单位。”知情人说。

“一五八曾经很兴旺的。”说话的人说，“哎……”话没说完。

“现在她们都到哪里去了？”后来的人又问。

“到处都有。都嫁人走了，有好几个嫁给了十航校的飞行员，都是北方兵。长得都很帅。”

这样的话，从姑娘们来到一五八以后，听到了不少。有一些名字已经烂熟于心了，这些没有见过的人，在她们的心里有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她们都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能歌善舞，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

朱莎莎回来说：“别看秦护士现在那个样，她就是到部队演出的时候，被一个军医看上了，追到医院来的。”说着，她还比出一副手里握着枪的样子，“喏，就是这样，飒爽英姿五尺枪。”说着就做了一个出枪的动作。

看来在她们还没有到达一五八的时候，一五八已经开始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当然，这并不奇怪。

外二科的教导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次晚会出节目，他一点也不发愁了。按规定出节目是按大外科来分的，也就是说，外一、外二和五官科是大外科支部，出节目就是这样合在一起的。教导员甚至有些得意，因为去年分来的五个新学员无巧不成书地都到了大外科支部。而且五个女孩都像出水芙蓉一样。

教导员首先把大家集中开了个会，把晚会的要求说了。又说，由夏冰负责协调，节目由大家定，还说你们都是有经验的，我是外行，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但是可以为内行服务。他的话很干脆，特别有正规部队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定节目，除了她们五个以外，还有两个比她们早一届的护士，因为她们人多，就有一种势众的感觉，那两个上一届的前辈就说听她们的。一看大权在手，任歌就毫不客气地开列了节目单，首先是她和戴天娇的双人舞《水兵远航回来了》，这是一个保留节目，是她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演过的，但在一五八就是一个新节目了。然后是一个女声小合唱，这也可以说是一个保留节目，两首歌《铃儿响叮当》《半个月亮爬上来》，这也是在学校就唱过的。可以说是小合唱经典，因为她们已经有很成熟的一套二部、和声的技巧了。再一个是男声演唱《毛主席的战士》，计划有一个人拉手风琴，另外几个人举着手鼓，这主要由病号来演。还有一个是集体舞《金梭和银梭》，由五个女同志来演。

教导员一看节目单，很满意，他说：“这有点专业的感觉，就看排出来的效果了。”

教导员还私下到其他科打听了一下，大都是那些老一套，反正换汤不换药。比如，大内科支部，每次都少不了让老程来一个小提琴独奏，这个由国民党起义过来的老军医，小提琴拉得就是好，就看他这次拉什么曲子了。辅助科支部，还是什么三句半，还是药局出一个人，放射科出一个人，器械科出一个人，化验科出一个人，敲个破锣，像在舞台上赶街。

尽管医院没有明确说，演出要比出高低，但是实际上，每一次各科室都在暗中较劲，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排练，由于工作的需要不可能是全脱产排练，只能利用业余时间练，这对于参加演出的姑娘们来说不是什么事，似乎参加这样的活动就该天经地义地用业余时间。因此，生活突然变得紧张而富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