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娇是听得很认真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了进去，并且一条一条地对照自己，想象自己会不会犯那样的错。谁也说不清，从小备受宠爱的她，为什么总是要求自己很高。这时的她端坐在沙发上，一张平静似水的脸面对着正在讲话的主任。

夏冰也听得认真，不过她的认真与戴天娇的不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照一下自己，她觉得规定不让干的事，不干就行了，有什么难的。所以这时的她脸上显得更从容，更轻松。

终于，政治处主任结束了讲话，可以说散会了。

大家站起了身子，向外走去。突然，沙主任又用她那有浓浓鼻音的本地口音说：“你们已经毕业了，提干了，可以找男朋友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轰”地笑了。沙主任还是一副极认真的样子，说：“真的，是真的。”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们这里的小伙子有的是。不过，你们就是看上了外面的，我们也把他调过来。你们可是我们的人才啊。”

姑娘们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才回到宿舍，她们就已经不叫沙主任了，而是一口一个“沙老太”，都说：“沙老太简直是太可爱了。”

沙老太和她们见过的其他护理部主任太不一样了，在她们的印象里护理部主任都是些“老刁婆”，总是虎着个脸说话，好像不这样就有失主任的威信似的。实习时她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护理部主任，因此，关于沙老太的话题从一进门就开始了，她们学着沙主任那特有的语音说话，然后就高兴地笑。看来对于分科情况大家都很满意，如果从工作轻松来说，那么王萍平分得最好。她自己当然知道，但她还是说：“就我一个人，连个伴儿都没有。”

她们都是经历过实习的，对于科室的情况也都有简单的了解，于是又围着这个话题说开了。

“说起来最苦的科是外二科。”

“但是外二科学到的东西多。”

“外一科就是每天加秤砣，端大小便。”

“不过，你们外二科的护士长是最好的。”朱莎莎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在这里实习？”夏冰总觉得朱莎莎与一五八有一种什么联系，就这样问她。

“我听别人说的呗。”

“朱莎莎，我总觉得你以前来过一五八。”夏冰还是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朱莎莎这样说着，却没有生气，相反脸上有一种克制不住的笑。

“我就说呢，我看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朱莎莎没有立即回答，还是那种无法克制的笑。她似乎想装出一种平静，一种若无其事。“总是有事呗。”

听着她们的对话，戴天娇不自在地把脸扭过看着窗外，似乎别人已经发现了她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她害怕她们中有一个人也大声问她：你是不是以前来过一五八？

这时夏冰笑了，是那种很大声的笑，不知道她和朱莎莎说了什么话。夏冰接着说：“你们说，沙老太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谈恋爱了呗。”朱莎莎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里有一种小天鹅般的自豪。

“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在一五八找对象。”夏冰深沉地说。

“那你就在一五八找，我看杨干事挺不错的。”朱莎莎冲着夏冰说。

“天哪。”夏冰站起来扑向朱莎莎，朱莎莎大叫着向隔壁跑去。

屋里剩下三个人。任歌皱了皱眉头，一副对刚才的对话不屑的样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王萍平看着任歌离去的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话。

戴天娇把身子向自己床的里面挪了挪，问了王萍平一句：“你爱过人吗？”

王萍平迟疑了一下，坚定地说道：“没有。”接着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想起问我？”

戴天娇摇了摇头，说：“我想爱一个人一定很幸福。”

王萍平没有接她的话，却在心里暗暗地说道：“爱有时是很可怕的。”

朱莎莎说得不错，外二科的护士长特别好。她没有夏冰想象得那么老，只有三十多岁，一个长得很美的少妇。皮肤是棕色的，发着光，大眼睛，大嘴巴，像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混血儿。

她见到夏冰和戴天娇后，就指着夏冰说：“你就是夏冰，听说你过去在洗衣班待过，只是，我没有见过你。我是猜出来的。”

“你就是戴天娇。”她指着戴天娇说道，“人比名字还漂亮。”

说着一手牵一个，拉着她俩走进了科主任和教导员的办公室，刚好两个头儿都在。护士长一进门就说：“怎么样？沙老太真照顾我们科。”

主任和教导员忙站了起来，和她们一一握手。

她们俩看到，主任是一个瘦老头，头发稀疏着，都已经白了。教导员大约有40岁的样子，不胖不瘦，身上有一种属于军人特有的东西。

主任看着护士长说：“你现在力量更大了。好好带带她们。”

护士长：“好好带带倒是没问题，就怕到时候又都飞了。”

主任笑了，他说的是江浙普通话，可是又带着本地话的口音：“你不要叫她们飞嘛，让她们当‘永久牌’嘛。”

“怎么永久嘛，你看看这些年，哪里还有像样的大学生分来。”护士长说着扭过头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个漂亮姑娘。

“好的大学生，都叫你收编了，”主任说着，就用手指一指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护士长的爱人是大学生，也在我们医院工作，现在是内一科的副主任。”

护士长就笑着，用娇嗔的声音说道：“谁像我们那时那么傻，现在的年轻人才不吃‘窝边草’呢。”

主任就笑着又指着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你们问问你们护士长，看她愿不愿意现在把‘窝边草’让出来。”说完主任就笑了，哈哈哈的。

教导员说话了：“我看你们俩都是有文艺细胞的吧。”

夏冰和戴天娇就互相看看，不知怎么说好。

“那还用说，你看这两张脸。”护士长自豪地说道，已经把她们俩当自己人了。接着，护士长又对夏冰和戴天娇说：“这下教导员可以不发愁了，要不每一次晚会，他都发愁。硬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赶到台上。”

主任假装一瞪眼：“哎，小曹啊，你什么意思？告诉你，我还是要当乐队指挥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护士长又一手牵上一个，转身走出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得教导员在里面叫道：“哎，等一等。”教导员追到门口，说：“我看以后每天的报纸、信件，就让她们俩去拿好了。”又对夏冰她们说：“拿回来以后，要按时间顺序把报纸夹好。”

夏冰和戴天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在走廊上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我们主任是个好老头，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上海人。已经在这个医院干了30年了。”说完，护士长喊道：“于海，于海。”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出来了一个女人，也是三十多岁，奇瘦。好像就只有骨头了，站在那儿像一具骷髅，走近一看，一双奇大的眼睛，总是吃惊地睁着，嘴像中国猿人那样凸出来，其他五官一概模糊。

护士长指着夏冰和戴天娇对这个叫于海的女人说：“这是才分来的夏冰、戴天娇，给她们一人找两件工作服。”

于海应了一声，就带着她们俩向一间房子走去。她们在走廊的尽头停住了，于海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门，一股呛人的霉味混着肥皂味扑面而来，屋里一片漆黑，接着就听到“啪”的一声，一片刺眼的白光，灯亮了。这时，她们才看清这是一个库房，里面一层又一层地堆着棉被、被套、单子等，都是白颜色的。于海给她们俩一人两件工作服，都是旧的，说：“没办法，只有旧的。”她一说话感觉很费劲，她问了一句，“谁叫戴天娇？”

“我。”戴天娇说。

于海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于海，于海。”走道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于海应着就忙着关门。

三人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个男医生向她们走来。

“什么事？”于海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说，“忠军，什么事还让你跑过来？”

那个男医生看了看夏冰和戴天娇，就把于海拉到了一边。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于海说。

夏冰和戴天娇见状，就离开了。她们向护士办公室走去。戴天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个男医生，觉得声音也很熟，那种味道很足的北京话。想着就忍不住向后看了看，看到他们俩还在那儿说着什么。

夏冰问：“他是谁？”

“不知道。”戴天娇的脑袋里还在想那个耳熟的声音。

“不会是于海的爱人吧？”夏冰说着又把头扭向后面。

“不知道。”

“如果是就太可惜了。”

“为什么？”

“你看那个男的长得多帅，女的就太困难了。”

戴天娇听了就笑了，捂着嘴，低着头。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护士办公室，护士长正在和一个男同志查对治疗本。护士长说：“这是王培强，我们科的半边天。”

一句话说得叫王培强的很不好意思，一口四川口音：“说啥子哦，护士长。”说完，他又扭过脸对夏冰和戴天娇说：“其实，你们分到一五八还是好，一五八的伙食是全区医院最好的，水果就更是多了。你们还没有到过大平地，那里是医院的苹果园，那里的苹果才多呢……”

护士长示意王培强继续查对。夏冰和戴天娇就瞪着眼睛满屋子看，护士办公室不是太大，一间约十二平的房子。门正对着窗户，在窗户下面放着两张对在一起的三屉桌，桌子的一侧放着一个病历柜，紧挨着病历柜旁，放着一个人体秤。另一侧是一个西药柜，在它旁边放着一个长条靠背椅。进门的右边有一个洗手池。护士长递给他们一个本子，说：“这是排班本。我已经排好班了，你们先看看。”

夏冰和戴天娇就坐在那个长条靠背椅上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