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压抑

作者:王曼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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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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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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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90字

后来再没有人说话了,因为已经不能说话了,几乎没有一段路是直的,过了一个弯就立刻有另一个弯在等着。眼看着就要撞到山壁上,吓得她们紧紧闭上眼睛,可是一睁眼竟又是一番天地,这时睁开闭上的眼帘倒成了唯一的庇护。


任歌首先受不了啦,她的脸色突然苍白,一层密密的汗瞬间爬满额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下蹿到车厢边上,还没来得及坐好,就哇哇吐了起来。山里的风比外面要猛得多,她吐出来的东西立即被风卷走,风把头发盖在了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汽车仍然癫狂地朝前奔去,一侧已经没有了山,变成了山崖,在路况极差的情况下,又多了几分险峻。


任歌苍白着一张脸,躺在了背包上。没吐的人也是头晕眼花的,对于这几个对一五八充满深情的姑娘们来说,通往一五八的路表现得一点也不友好。


两侧的山冷峻地看着这辆癫狂在山谷里的汽车和车上的女兵,山上的灌木林在颤抖。


夏冰用胳膊揽住柔软的任歌,没有说话。眼前的一切她并不陌生,她当新兵进山时,就有人这样吐过。她考上军医学校离开时,也有人这样吐过。几乎在进一五八的车里总有晕车呕吐的人。这唯一一条通向一五八的路,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千难万险,只有过了千难万险的人,才能找到幸福。


戴天娇坐在车厢的最右沿,她把自己的坐姿调整得舒服了一些,她又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两侧的山上,她的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一种不可能手舞足蹈的兴奋。这种兴奋的感觉只能撞击在她的心里,再从她的心里撞击到她眼前的山上。在她看来山总是很神圣的。是和“永恒”、“不朽”、“英勇”这些词汇连在一起的,“他们在山里行军,在山里宿营,在山里作战,还把他们的遗骨埋在山上。”她的耳边响着这样的话,她被这样的话激励,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伴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流淌着一股柔柔的水,她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地喊道:“我来了,我来看你们了!”


朱莎莎的眼睛紧盯着路的前方,目光中透着一丝焦渴。


突然,朱莎莎大喊起来:“花,快看啊,花,山上的花!天哪,像火一样!”


果然,在远处一座山的凹处,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灿烂地开放着,姑娘们的眼睛一下子被花擦亮了,就连一直柔软在夏冰臂弯处的任歌也坐直了身子。汽车一拐弯,那一片山花就好像是被抽走的一张画片,可是一转眼又展现在姑娘们的眼前。那一片红就这样时隐时现在她们的眼睛里,长时间地伴随着行驶在山谷里的她们,她们感觉到她们正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一片灿烂。在她们看来,那是在山谷里可以看到的唯一的希望,似乎越接近那一片红就越接近她们的目的地。


在知道一五八又不敢来一五八的普通人看来,一五八似乎远在天边。朱莎莎在心里说道,可是我还是来了。想到这儿,她浑身陡增几分骄傲。她在心里说道,纵然是刀山火海,我还是来了。顶着迎面呼呼的风,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女英雄。


王萍平一直在压抑着自己身体里那一股往上冒的酸水,有一阵那股酸水已经不管不顾冲到了她的嗓子眼了,她咬紧了牙关。用双手卡住脖子,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自己,千万不要吐,决不能吐。这时只要她一张口,她的胃内溶物就会像自来水一样喷涌而出。因此,这一路上谁也没有听到王萍平说话。直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那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时,那一股即将喷射出来的酸水才退回了她的胃里,她急忙迎着风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把风狠狠地咽到了肚子里。


姑娘们就在这山的夹缝里被抛起又被拥抱,这似乎是山对她们唯一的欢迎方式,是一种她们必须接受的方式。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受尽了山风的蹂躏,此时天色已暗,已经是一天的黄昏时分了,太阳已经跑到了山头上,随时都准备向万物说再见。


可是,一五八依然像一个害羞的新娘一样,让人无法窥见她的真容。难道要在天完全黑后,才能到达一五八吗?那种在姑娘心里悄悄描绘过的到达一五八以后应有的辉煌场面,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五八的冷漠像大山一样坚硬。


夏冰看了一下大家,除了戴天娇和朱莎莎的精神稍好一些外,任歌和王萍平看上去都很憔悴,对此,她是不陌生的,经过这一路的折磨,即使是最鲜艳的一朵花也会凋谢的。她说道:“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还有一条河,是一条从西向东流的河。”这是朱莎莎说的,她说完一脸平静,还有一脸期待。


夏冰起先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才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有一条河?”


直到这时,朱莎莎也似乎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搪塞道:“怎么了?……我……我是听说的。”


汽车依然癫狂着向前行进,这一路的险情也够难为司机的了,坐车人都成了这样,开车的人就更累了。而汽车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癫狂状,只是低着头喘着粗气往前拱。


汽车已经在下坡,这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了。其实一五八已经进入了大家的视线,只是天已经黑了。戴天娇突然喊道:“到了,就在下面这个山坳里!”


“在哪里,看不见。”


的确看不见。车灯亮晃晃地闪着,只能看清路面。


戴天娇仿佛没有听到别人的议论,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下了坡,再拐一个大大的弯,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夏冰惊讶地问道。


戴天娇沉默。


夏冰自言自语:“奇怪。”


终于,有星星一样的灯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这时大家确信一五八已经到了。


第二天的早晨,阳光终于蹑手蹑脚地从窗户边爬了进来,亮堂堂地照了一屋子。屋子里有三张床,都靠墙放着,爬进屋子的第一缕阳光首先照到了窗户对面的床上,它像一块金色的薄纱,轻柔地盖在了夏冰的脸上。半梦半醒的夏冰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划拉了两下,紧闭着的眼睛就懒洋洋地睁开,才开了一条缝,又猛地闭上,整个脸就痛苦地收缩成了一团,片刻又舒展开来,眼睛也随着睁开了。


“哇,天都亮了!”她喊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坐在床上还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呢?一眼看到对面的床上,空空的没人,只有一堆被子摊在那里,她甩了甩头,又看到了右侧床上躺着的王萍平,这才想起,原来是在一五八医院的集体宿舍里。这才想起对面床上应该睡着戴天娇。


“大清早的,戴天娇到哪儿去了?”夏冰心里嘀咕着。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便没有再深想。


夏冰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对面窗户前,爬上了戴天娇的床,向窗外望去。一片绿色带着阳光的碎片轻轻地摇摆着,再向远处看就是一五八医院的围墙,红砖砌的。夏冰想了一会儿,辨别出这是靠围墙最近的那一栋单身宿舍楼,后面的那一片绿色,是一片花红树林。每年的四五月份,花红就熟了,半红半绿地挂在树上,然后医院警卫班的战士就爬到树上去采花红果,说不上那一片花红林能收多少公斤花红果,反正每一个科能分到两大筐,广播里通知领花红了,科里就派上几个能抬动东西的病号,在护士长的带领下去领果子了。


夏冰上学之前在一五八医院洗衣班,班长领回花红后,就让大家把挎包带来,每人装满满一挎包,欢欢喜喜地回宿舍去了。那时,夏冰住的宿舍是十人一间的大房间,进门的左手边五张床,右手边五张床,对着门的是两张对在一起的床。开班务会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只有班长和两个男兵坐在桌子边上。分的花红果只能放在床底下,那样从表面上看内务卫生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吃得快的几天就没有了,有吃得慢的,也可能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这样,开班务会的时候,就拿出来让大家吃。如果有男兵在大家就斯文了许多。洗衣班的两个男兵都是少数民族,一个是傣族,一个是哈尼族,汉话都说得不好,于是就总是笑,女兵们就故意找他们说话,并且学着他们的语音说话。奇怪的是他们都有一口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只是脸都很黑,像非洲人。男兵成了洗衣班的“少数民族”,不过是两个能干的“少数民族”,每天只要有他们俩人在,洗衣房里都是欢声笑语。平时他们俩是站得多干得少,当然是漂衣服的时候。因为洗衣池就那么大,那一年分到洗衣班的女兵又特别多,一到漂衣服的时候,女兵们就把水池子围得满满的,两个男兵就只有站着的份,他们站在那里笑着说话,女兵们竟然干劲十足。班长可从来不给女兵笑脸,他总是虎着脸进女兵的宿舍,说起来班长只是一个比这帮女兵大一两岁的小伙子,可是女兵们都怕他,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夏冰想到这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知道班长现在还在医院吗?如果在他也是五年的老兵了。这样想着,夏冰的脑袋里就清晰地出现了班长的模样,个儿不高,但身体各个部位的比例很协调,脸是那种男人刚毅的脸,依稀能看见胡茬。夏冰之所以能记起这些来,是因为女兵们曾经在一起议论过班长的胡茬。多数女兵喜欢有胡子的男人,那时班长是洗衣班女兵心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们可以和那两个少数民族男兵逗趣,但决不和班长闹,在班长面前她们竭力让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夏冰就坐在床上想了这么多,回到眼前一看,除了每人一张床外,每人还有一个床头柜,一个三人合用的综合柜,夏冰就想,自己现在到底是干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