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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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丹东时,这批年轻人面临三个选择,到航校或坦克学校学习,或者留地方工作。留地方工作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当时干部奇缺,凡是从关内闯过来的,就是个伙夫也能给你个营级干部当当。
王海和另外五名青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航校。
于是,中国空军未来的司令员和5名伙伴一起,每人领到一套蓝色军装和一顶中山帽,一路乘车经过沈阳、长春、哈尔滨这些名城,然后举着松明,唱着歌,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走了五天五夜到达牡丹江,随即加入航校,全部编进了机械班。想当飞行员却干上了机械师,大失所望的王海后来拼命争取,终于和一批同学转入了飞行二期。
和王海一起唱着歌、举着松明、穿行在长白山的5名伙伴中,有一位名叫邹炎,后来当上了中国空军副司令。
这时,中国空军未来的又一名副司令员林虎遇到了一位兄长式的好同学,林虎文化水平低,这位同学热情帮助他,还教他制作小飞机模型,他们从此结下了终生友谊。这名大同学从延安来,名叫李汉,李汉在朝鲜战场上首立战功,成为中国空军第一名击落击伤敌机的飞行员,以后衔封少将,留名青史,成为中国空军最著名的战斗英雄之一。
刘玉堤为了圆飞行梦,从延安撵着常乾坤的足迹跑,一路形同乞丐,打着赤脚叫化子一般走到通辽。当地的党政一把手乌兰夫看他可怜,给了他一双布鞋,两块银元,还为他炖了一大锅羊肉,这一餐好饭吃得刘玉堤直到晚年遇到乌兰夫的女儿时仍是感慨万千。吃尽了千辛万苦来到航校,刘玉堤听到分配结果后不禁号啕大哭,他在张家口领到过“机械师”证书,所以被分配干地勤机务。刘玉堤的哭声终于感动了校领导,他被编进了飞行乙班,中国未来的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终于开始向蓝天冲击……除了飞行员,中国空军后来的一代地勤骨干,像航校训练处机械科长张开帙,也都在航校的艰难困苦中历练成长。
从筹建航校起,航校得到了从当时的东北一号人物东野司令员,到各级将领和领导,乃至普通老百姓的全力支持,否则根本生存不下去。
张开帙回忆,在东丰拆运飞机时,他们跑到梅河口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向参谋长肖劲光和后勤部部长叶季壮要民工,要马车,要车皮,肖劲光大将和叶季壮二话没说,全部满足。张开帙当时感叹:“航校的牌子真响啊,党和领导机关太关心空军建设了!”
到公主岭机场又有一批航材要撤离,这次张开帙竟然直接找到,张开帙回忆:“公主岭的飞机发动机、螺旋桨和其他航材,对老航校来说是十分有用的。但当时我们没有力量把它们弄到车站,只有求助领导。我们到达公主岭的第二天下午,便在一个中学里找到。他刚从四平撤下来,可能是因为有几昼夜没有睡觉吧,他两眼通红,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坐在走廊的长板凳上听了公主岭有关航材的情况汇报。他问怎么办?我们就提出要一批马车(因为当时没有汽车)、一批民工和一些钱。他马上就叫来管后勤的同志,责成他完全按照我们的要求予以解决。我们拿着那位同志开的要马车、要民工的条子和领到的钱,来到供应马车和派遣民工的地方,领到马车和民工一起直奔机场。到了要搬运的发动机等航空器材旁边,我们向民工们宣布,由地面装一台发动机上马车给多少钱,拉一台发动机到火车站给多少钱……因为列车是搬运部队的,一列列车皮刚靠站台,上满部队,列车就开走了,所以在公主岭搜集的航材,不知装了多少列车。”
就这样,靠着的亲自命令,张开帙他们才在敌前保住了公主岭这批航材。但要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亲自过问一个都还没成立的小学校的一点器材啊!那是历时月余的四平战役刚刚失败,八千多抗战老八路骨干或死或伤,民主联军全线撤退,正在焦头烂额之时。
上到统帅,下到普通干部,一听是航校办空军,都是一路绿灯。张开帙到抚顺煤矿找油料,当时抚顺即将失陷,煤矿矿长一听是航校需要,二话不说,打开仓库让张开帙他们拖走了一整火车油料。
连日本友人也被共产党这样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建空军的奋斗精神感动了。找器材时,有一批日本友人奉命在长春机场搜集航材,结果因为国民党军队快速进逼,住在城里的欧阳翼、张开帙夜半接到紧急通知,马上随队撤离。因为情况实在太危急,根本无法通知在城外机场工作的日本友人。当时谁都认为这批日本机务工作人员损失掉了,没想到这批日本友人宁肯跟共产党上山,也不愿意投靠国民党进大城市,在无人通知无人保护,连向导都没有的情况下,翻山越岭,步行千百里路,竟在几十天以后,奇迹般地摸回了牡丹江航校。
1946年漫长的隆冬终于熬过去,对于共产党人来说,这个隆冬是战斗的“血冬”。南北满东北民主联军部队紧密配合,北满不支,南满出击,南满困难,北满支援,相互策应,在松花江畔和长白山边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与正在战略进攻顶点的国民党军来回拉锯大打运动战。整整一个冬天,指挥民主联军在零下40度的严寒里奋勇冲杀,南北满硬是上下拉扯,彻底打垮了杜聿明指挥的国民党最精锐的部队,杜聿明再无余力进攻。民主联军后方的剿匪和土地改革更是轰轰烈烈,战争的主动权终于易手,1947年明媚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十五
1947年4月4日,长空一碧万里,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航校终于在千振机场和五道岗机场开飞。当时的机场还破败不堪,跑道两侧的排水沟丢掉了许多盖子,沟底部淤积着厚厚的残雪和淤泥,机场的草地上长满了近一人高的历冬衰草,草丛中掩没着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飞机盖堡。为了让机场恢复到使用状态,航校全体师生已经忙了一段日子了。
首先开飞的是原新疆航空队的老红军飞行员,引擎轰鸣,旋桨飞转,林保毅首先带飞吕黎平,接着,方子翼、夏伯勋和其他队员都在日本教员带飞下升空。新疆航空队的这批飞行员,当年打下的基础是十分扎实的,后来在监狱里也始终没有放松过锻炼,他们的表现令日籍教员一致叫好,结果,仅仅由日籍教员带飞了三天十几个起落,吕黎平、夏伯勋、方子翼就放了单飞,接着,当年新疆航空队其他队员也都陆续放了单飞。
除了老红军飞行员外,年纪比较大的甲班飞行员也比较顺利,甲班训练一个月不到,就转到了条件更差、到处是弹坑和杂草、时有野狼出没的汤原机场,而把条件相对较好的千振机场让给了刘玉堤、林虎所在的飞行乙班。
这时,教员班、飞行甲班、飞行乙班所使用的飞机清一色是日制“九九高练”,带飞教员全部是日本友好人士。
这批日本飞行教官个个身手不凡,都有真才实学,一位先后经历了日式、美式、苏式训练方法的老飞行英雄吴光裕回忆说:“他们特别讲究‘三舵一致’的基本功训练,所谓‘三舵一致’是讲飞行员在空中做任何水平、垂直机动动作(侧滑、螺旋除外)。手与脚操纵飞机的方向舵、升降舵和副叶时,都要协调一致,侧滑仪表中的小黑球始终保持在中间位置,使飞机在各种力处于平衡的最佳状态下飞行,不出现任何偏差。‘三舵一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先后经历过日式、美式和苏式的飞行训练,美苏在‘三舵一致’基本功训练就不如日式训练法。正因为日本教官特别讲究‘三舵一致’,所以他们在空中做各种特技动作时协调均衡,干净利落,标准漂亮,令人赞叹折服。后来他们改飞美式p51也不费力气,只在地面做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便架机升空飞出了各种漂亮特技。”
日本教员的技术是无可挑剔的,日方教学和中方学员最大的矛盾焦点在教学方式上。
旧日本军队虽然是一支侵略成性、无恶不作的帝国主义军队,但这支军队在正规化和法西斯管理方式上是有自己一套的,比如下级军官见到上级军官一定要敬礼,飞行员每天到机场后还要非常严肃地向自己的战机敬礼,无论是地面上还是汽车上都是如此,以培养自己对蓝天和武器的敬畏之心。但在老红军老八路看来,这个规矩就很“法西斯”、“武士道”,八路军虽然也敬礼,但毕竟官兵平等,不像日军规矩那么多,见面一个敬礼,机场就那么大,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会儿一个敬礼还干活不?但日本兵偏不嫌麻烦,一个敬礼也不能少。最让老红军老八路学员郁闷的是,跟日军血战了八年,现在却要给日本教官敬礼,心里多少有点疙疙瘩瘩,结果上级只好开导道:“你给人家敬个礼,人家也还你一个,也不吃亏嘛。”但胸中多少总有些不平之意,日寇侵华五十年,八路军与日军血战八年,很多民族情感和个人情绪上的芥蒂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所以林保毅后来说:“起初,我们对什么都不满意,原因是意识形态不同,在日本军队里,士兵如果敬礼不规范,就要遭毒打,可他们不一样,无论上级下级,在政治上完全平等,教员有缺点要受批评,校长做错了事也同样会受到批评,这在我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刚开始时,我们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要求他们先敬礼报告,我飞科目,要上飞机,然后再上飞机,如果敬礼不规范,我们就命令他们下来重新做一遍。他们明知道这是日本人的习惯,却表现了高度的忍耐性,非常尊重我们的习惯。”
当然也有矛盾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旧日本军队素有体罚传统,抽耳光罚体能是家常便饭,对新疆老红军学员是不敢不敬,但对乙班的那些二十来岁的八路军半大小子,日本教员就没有那么耐心,学员做错了动作,往往粗暴训斥甚至变相体罚。前舱学员飞行动作不到位,后舱日本教员就要骂人,多少就有点法西斯了,有的甚至用两舱连动杆击打学员腿部,打得学员大腿血紫淤青。但日本教官忘了,他们用“法西斯”小手段教训的学员,个个都是扛着三八大盖打鬼子出身的抗日英雄。
终于有一天,一位做坏了动作的学员挨了一顿日语大骂不说,还被教官罚跑机场两圈,这下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八路军学员们爆发了,直接炒了日本教官的鱿鱼,集体罢飞!
剩下一窝“太君”教员不知所措地在机场打转。
这件事最后当然是教员、学生各打五十大板了结。王弼严肃地告诫学员,珍惜前方战友流血牺牲换来的学习机会,告诉他们日本老师很辛苦,一人带飞几个学生,只有飞机加油时才能下机抽口烟,日本教员是我们的良师益友,和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完全是两回事,一直训到罢飞的学员连连称是。
而林保毅则召集日本教员,一面肯定其敬业精神,另一面批评他们的法西斯教育方法。
教员和学生都认为领导讲的是那个理,于是恢复正常训练。
也有“鬼子”受委屈的时候。
日本教官内田元五为了教学方便,特制了一根细木棒,从后舱向前舱指示仪表,结果这天他上飞机后,发现木棒不见了,当他再见到木棒时,木棒已躺在航校政委王弼的办公桌上,王弼严厉地指着木棒批评道:“你的教学方式有问题,打人不对!”
这下气得内田元五压了铺板,可他刚躺下对着壁板生闷气不久,弄清真相的王弼就直接进门道歉了:“我批评错了,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这下真把内田感动得眼泪汪汪,旧日本军队里,大太君什么时候会向小太君道歉?王弼可是航校政委!
也有趣事,有一天日本教员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的学生驾机降落的方式非常别致,下滑落地后都要重重地在跑道上“跳”几下,才开始平稳滑行,一个学员如此,两个,三个,四个,个个如此,毛病出在哪里呢?
还是内田教员细心,他寻根究底一问,原来是外行的翻译把轻盈的“三点着陆”译成了“蹦三蹦着陆”!
……
就这样,日本友人和中国学员,在紧张的工作生活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双方的了解一步步加深。
这批日本友人,对中国空军是有极为重大的贡献的,他们为中国培养了三期飞行员,甚至建国后还为新中国培养了第一批女飞行员。
张开帙将军对林保毅和日本友人的工作做了极高评价:“他(林保毅)承诺帮助民主联军培养航空技术人才,他很负责地做到了。他作为主任教官,亲自训练恢复老航校教官训练班和从新疆归来的同志的飞行技术及飞行甲班同学的飞行技术,从而逐渐扩大了飞行教官的队伍。等到他组织领导教学的乙班学员毕业,再加上起义人员,使老航校的飞行教官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从而在较短的时间内培养出120多名飞行员。在老航校,他和日籍教官还培养二、三期飞行员和女飞行员,对空军的人才培养是有重大贡献的。
“林保毅主任教官,他在飞行技术上领导全体教官,经常解决飞行技术中的许多难题和各种带飞方法等。他还经常检查教学、学员的飞行质量和考核要放单飞的学员。由于教学方法质量控制较严,所以日制飞机在七到八年间,没有出现过重大的飞行事故,飞行员淘汰率也很低。可以说,他们承诺培养飞行员、机务人员和其他航空员的任务不仅完成了,而且是高质量地完成了。”
十六
飞行一期乙班有31名学员,出了好些大名鼎鼎的空军英雄,后来击落美军三料王牌戴维斯的张积慧也在乙班,张积慧以后也曾出任中国空军副司令员。
刘玉堤、林虎、韩明阳、王洪智编在了一组。飞战斗机的刘玉堤和林虎不必说了,韩明阳后来改飞轰炸机,率机群轰炸朝鲜大和岛,成为中国空军指挥出国实弹轰炸的第一人,他之前只有国民党飞行员徐焕升跨海用传单对日本发动过“纸片轰炸”。韩明阳后来任职北京军区空军副参谋长。
王洪智后来飞运输机,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进藏空投甘孜的飞行员,为十八军进藏立下汗马功劳,后逐渐成长为运输航空兵某师师长。
他们的教员是一位从人品到技术都非常优秀的日本教员——木暮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