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解读月亮(2)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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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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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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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28字

想着想着,他那鼻子一酸,差点儿把几颗泪珠子掉在地上。之所以没让它们掉下来,是滚到嘴角的时候,他又用那伸了好大工夫才伸出来的几乎是僵硬的舌头,一颗接着一颗地将它们揽回到了自己的嘴里来,而后又艰难地一起咽了下去。那么涩,那么咸,那么凉,但咽下去之后,心里却挺畅快,挺香甜,挺热乎,挺敞亮。


他清楚,张佐铭在承包的清水湖里养了鱼,还在湖堤上盖了个看管鱼池的小屋。此刻,他的腿胯着实有些酸了,很想到那小屋里歇缓歇缓,与对方拉拉家常,也好散散胸膛里郁积下来的郁闷之气。上次,张佐铭两口子好心好意给他家英英和海文牵线,是他把热心人当溜须拍马的货狠狠训斥了一通,该去给人家说句道歉的话才对。唉,人啊,饭要嚼着吃,话要想着说,事要掂量着做。要不然,就永远是个二杆子,生瓜蛋子,傻半吊子。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湖边。湖里的几缕芦苇一起不见了,是让张佐铭割掉的,还是挖掉的,他不清楚。这种大煞风景的事,让他立马在心里埋怨起了张佐铭,你闲求得没干的了,再想发展养鱼的守夜,也不能搞破坏家乡风景和环境的缺德事吧?骂过了,在打量湖面的时候,却又发现湖水涨得快要扑上了沿。放眼看去,整个湖水就像什么人的捉摸不定的情感似的。层层涟漪漫到湖边时,发出细碎而有力的哗哗声,仿佛有一群顽童匍匐在堤边,用稚嫩的双脚在戏水玩耍呢。


来到小屋跟前,里边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他干咳了一声,而后轻轻掀起门帘观察与感觉,里边却没有人的影子和声息,只有墙洞里放着的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边摇晃着可怜兮兮的脑袋,边垂死挣扎着奄奄一息的火焰。他想,没准儿张佐铭是到谁家闹房去了。你啊,那般年纪了,总像个闻腥的猫,说不准闹完哪家的刺激房之后,还要摸到宋荣凤家去呢。这么想的时候,他一歪屁股就坐到了小炕上。


原来炕是热乎的,正合自己的心意。拼死拼活忙了几天几夜的身子,就在这里静一静吧,歇一歇吧;劳累了几天几夜的病腿,就在这热乎炕上,松松宽宽地伸一伸吧,自自然然地焐一焐吧。啊呀呀,好妥帖,好自在,好舒坦。一直等了许久,还不见张佐铭回来,他真有点困了,就想躺在小炕的铺盖卷儿上歇一阵。就在这个时候,堤上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他想,定然是张佐铭回来了,连忙起身下地,掀起门帘往声音传来的那边瞅着。只见远处的湖堤上,有一个人影缓缓往来移动。


他急忙走出小屋,慢慢迎了上去。心想,这老家伙光知道养鱼发财呢,也不买求个手电,这么黑咕隆咚地,还想看管什么鱼池呢,你看鬼还差不多!正想开口说话,又觉得那人不太像张佐铭。尽管是夜晚,对方的身材自己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那分明是一个姑娘人家的影子啊。他有些毛骨悚然了,赶快躲到一棵大树的后边。


恰在此时,湖里又嗡嗡地响了几下。莫非,传说里已经变化为钟的姑娘,此时又重新变了回来?他默默地念了几句经文,自己给自己壮着胆魄。再三打量,还是没能完全认出来是谁,只觉得有点像尔撒满拉的老疙瘩丫头。是啊,麦尔燕的胆子本身就小,不可能独自一人到这种地方来。再说,仅仅几天不见,她的身子变得不可能那么单薄。


然而,他又怎能知道,从昨夜到今晚,麦尔燕没能喝上一口水,咽下一口饭,也没能睡上一阵囫囵觉。白日里,要忙着招呼亲友款待客人,到了晚上歇下来的时候,脑子里空着疼,心啊颤着烦。家院里,众人闹房的声音,快要震破了天。她想不通,无论老少的人们,怎能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这般感兴趣和舍得耗费生命时光,几近到了疯狂的程度。叫她走也没处走,站也没处站。三对新人同一天结婚,整个村子都在闹腾,搞得整个地脉仿佛都忽隆隆地不太稳重了。


她想到这地方来透一透气、安一安神、静一静心。她悄悄地走着,泪水禁也禁不住往出涌。泪眼里,她觉得天空那大半个月亮,好像她和海文哥哥相亲相爱的事情似的,就在即将成全的时候,却又出现了缺憾。那最关键的少半月亮,却叫嫉妒的世界掰去了。爱情,原来是如此自私又残忍;人世,原来是这般冷酷又无情。泪水啊,你痛痛快快地流吧,早早流完我心里的惆怅吧,快快滴干我这没用的性命吧。


那影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杜石朴猛地惊悸了一下,怎会是马家姑娘?这么晚了,她独自一人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莫非是——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勃勃地跳将起来。想赶快上前去阻挠或规劝,可又怕自己估计得不太准确。再说,为了能成全与自己女儿的婚事,海文甩掉和孤立了这位整个梨花湾人都公认的好姑娘,自己是杜英英的父亲,又怎能不觉得理短、情亏和底气不足呢?


是啊,无论如何也要走过去看看,决不能由于自己家里事情的全美,而毁了那个好娃呀。他正准备从树后边走过去,却又觉得如此做法未免有些冒失或莽撞。也抱怨起了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人家可是念经人的女儿啊,哪像自己想的那么阴暗而低俗,哪像一般人做事不知轻重、不顾前后。没错,做为穆民,如果平白无故地走那条路,不仅是今世的耻辱,也是后世的罪孽啊。是啊,是啊,真主借助她那父母的情感和身子,创造她那样一个优秀的生命容易吗?


那影子开始向湖边走去,他的心立马悬到了咽喉,正想边喊边扑过去,又发现人家根本没那种意思,而是蹲在湖边,轻轻地洗着手和脸。哗啦哗啦地,叮叮咚咚地。他又为自己刚才那些不太吉利的担心脸上发起了烧。唉,肯定是眼看着海文和我家英英相好了,难过得无处诉说,就想到这个安静地方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呢,调解调解心情呢。那么,还是不要打搅的好,免得让她见了我这海文的的岳父、杜英英的父亲,心里愈发憋屈和沉重。想到这里,他又蹑手蹑脚地向湖堤上的小屋走去。


来到小屋,身子趄在小炕的行囊上,耳朵还一直听着外面的情况。不知那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平平安安回去,也不知张佐铭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生生回来。忽然,外面传来了一声姑娘的尖叫,紧接着是嗵地一声水响。他惊诧了,一骨碌翻起来扑到门口。堤上已经没了刚才的那个黑黑的人影,也听不到有什么脚步声,湖里明显有人在扑腾扑腾地搏水。


“哎——快呀,快来救人呀!”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说明,是那寒心至极的马家姑娘落了水。若是自寻短见,也许不会尖叫。他拔腿就往那水响处跑去,边跑边高喉咙大嗓门地呼喊。由于极度惊恐,双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有如一对麦柴拄棍,是那样软弱而无力,是那样的摇摆不定,是那样的难以和谐。声音也仿佛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倒像是湖的惨叫,夜的哀嚎,震得他的头皮都有些麻酥酥的。


“哎,快呀,快来捞人呀!”尽管腿胯和嗓口已不再像是自己的,可他还想拼命夺回这些权力,顽强地边跑边喊。嘴已经张得很大很大,可气还是不肯顺顺畅畅地上来,眼睛已经睁得很圆很圆,却依然什么东西也看不太分明。突然,他被一尊树桩绊倒了,展脱脱地漆在地上。顿时,手掌、膝盖、腹部和下巴一起钻心戳肺地疼。想到那么好的娃落了水的事情再要紧不过,他又咬紧牙关挺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已经呼喊过几遍了,依然感觉不到有人往这边赶来,也听不到远处有任何回应。而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又不允许再去多想。他知道,自己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毫不犹豫地去救人。虽说自己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险情,更无什么救人的经验,何况又是夜间的阴冷之水,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扑进了水中。他能感觉到,随着哗啦一声水响,湖水顿时溅起了一个巨大的浪花。


他却再也看不到了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子,湖面上只有自己拼搏时激起的波浪在涌动。他转着圈儿凫了好大一会,依然没发现什么动静。赶忙又扎个猛子到水下去摸,接触到的只是湖底的淤泥。不大一会儿,就觉得呼吸格外憋闷,又赶紧凫回到水面上来,一边张大嘴巴呼吸,一边打探着水面上的情况。此时此刻,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鱼,它们为什么能大口大口地喝水,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呼吸有什么困难?


见湖面上依然没什么动静,他又一次潜到了水下,迅速扩大着寻找的范围。苦苦奋斗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打探到。湖底的水,比他想象得还要阴冷和可怕,像是有人拿着一撮撮钢针在向他的太阳两穴以及浑身的各个关节胡刺乱剁,又像一个巨大而又冰凉的黑色软体动物,正通过裹挟的方式要将他的整个身子迅速吞没。此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牙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四肢上的个别地方竟然也想偷偷地痉挛。


他心里清楚,当年自己惟一练过的狗刨式,是一种速成而又特别费劲的凫水方式,下水前也没有来得及将衣服和裤子脱掉。是啊,至少也应该脱掉外面穿着的那部分。此时它们已变成了非常恼人的累赘,使他每往前游一截都非常困难。原来手指还健全的时候,每次双手刨起水来,都是那么左右相当,也都是那么带劲从容,此时那只被自己剁去了几截指头的左手,力量明显减弱了许多,很难以将前边的水刨到后边来,使得左侧的身子时不时地往下沉。


当再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前面的湖水在冒气泡,接着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浮了上来,他心头一热急忙向那边凫了过去。到了跟前,才看明白是衣服,他用右手抓住使劲一拉,才感觉到衣服下边有一个人,急忙拖着往湖边游去。在右手拖人的情况下,按道理,所有凫水的任务,只能靠左手来完成了,由于左手不太健全,只能用加快刨水的次数来弥补,好不容易来到堤边之时,他的肚子已经让湖水灌得鼓了起来,腥气味儿十足的鱼湖之水,一股接着一股往嗓子里涌,往鼻子里蹿。


他想将对方拖上岸,可是四肢竟然没了一点儿力,脚下又滑得无法站立。连上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脑子里一阵阵眩晕。就是此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豁口。他知道,那是往进添水时挖下的。他连忙凫到跟前,试了几次还是没法站。豁口附近有一个被淘下的大深坑。蓦地,他想到小时候与父亲一起从麻坑添水的豁口里往出拉运柳檩子时的情景。据说柳材一经那臭水浸泡,无论用于何处都不再起虫生蛀。那时父亲在外面拉,他在里面搡,由于借助了水和泥的作用,就觉得不太费劲。


终于把人拉到了豁口跟前,他用左手缠住堤坡上的一条被水冲出的柔软树根,右手拖着对方的身子往豁口里运送着。尽管对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水面,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又紧拽树根,使劲向上推着她的脚掌。啊,她的脚心还是热的,看来还有救呢。心里一高兴,又往前搡过去了许多。也就在这时,他本想攀援逃生的那条树根,却被自己拽断了。


他挣扎了许久才从水里伸出头来,吸过一口气之后,打算从别处去上堤,可是刚凫了几下,再也不能动弹了。衣服和裤子就像恶魔似地直朝水下使劲拽着整个身子。以往落下的腰腿疼的病,在这危急关头也犹如逼租要债似的,周身的骨节都像锋利的锥子在戳。只觉脑子一阵晕乎,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身子沉到湖底的淤泥之中时,猛然而至的冰冷激醒了他。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想凫到水面上去,就连谙熟的杜家拳也想到了,可只是空想而已,一切都无济于事。黑乎乎的湖水,将他覆盖和挤压在了湖底冰冷的淤泥之中。他想,自己也该好好地歇息歇息了。想到今天是宰牲节,他的脸上和嘴角显出了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微笑。


多么神圣的日子啊,能在这样的时光里长长睡去,说明自己来世的前景不坏。正是这个金贵日子,又让他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是啊,自己借了二老的牲还没还呢,他们行好干善了一辈子,无疑是要去天堂的。那么,过火海上面的岁拉提桥的时候,会借助什么样的骑乘呢?若是真的什么也没有,难道那美好的地方就不能去了吗?想到这里,他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羊,咩咩地叫着,向爹娘那里撒着欢儿跑去了


庄子里的嬉闹声还在不断传来。


惟有清水湖清清的,亮亮的,静静的。


渐渐,就连湖里时而响起的钟声仿佛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