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么大的事都没抵挡得住，至于队长的位置，更是不费人家的吹灰之力。他几次都想退场，见炕上挤得人太多，才没敢动弹。再说，自己那样一撤，一些春风得意者还以为他怯场了，吓尿了呢。看来，只能坐在这里，让人家当一只乏绵羊随心所欲地宰吧。刚才，自己指责了马贵又激怒了海文，仅有的对马存惠和金氏的一星半点的指望，也让自己的不理智毁光损尽了。

看着杜石朴的寒碜模样，马存惠的心里就像开水烫过了一样。那天，对方亲自登门入室，请自己到他家为纪念亡人诵经动求祈，当时他就猜出了姓杜的心眼儿，绝不是只为了过乜贴，而是想与他解开心里挽下来的一些疙瘩。尽管如此，他也没见什么大怪。这阵，见会场上这么多人竟然都把矛头对准了杜石朴这个可怜人，就想谈点自己的不同看法。发现马存惠要发言，海文那些年轻人的心里都格外激动。

谁人不知姓杜的带人拆寺的时候，马存惠气得那种死去活来的样子？谁人不知马存惠在大狱里蹲了那么多年，还差点送了命？说到底，都和杜石朴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他是一队之长，只要他当时不主动带头，事情肯定就会是另外的样子。是啊，这些年来，马存惠的胸膛里真不知该郁积了多少对杜石朴的仇恨。他肯定会抓住今天的发言机会，将杜石朴狠狠攻击一番，大扫他的兴，狠拆他的台，也出自己的气，解自己的恨，同时也让众人大开眼界，扬眉吐气。

“要我看，队长还是让杜石朴依然干上的好。过去咱这十三队搞得不好，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垒到他的头上。他这个人脾气不好，的确伤损过不少人，也带人拆过寺，逼大家养过哼哼。错误和罪过都不少，可最近我反复琢磨，有些是和他的生性有关，还有一些是某些人为了达到人家的目的，在利用他的这种耿直。总之，都不是为了他自己家的什么鸡***泡干饭。在坐的大都是回族穆民，我们应该善于原谅、宽容、理解和同情我们的骨肉。

“凡是有些教门知识的人都知道，安拉在《古兰经》中描述圣人时说：‘我派遣你，只为怜悯全世界的人。’安拉确实是至慈至善的。我们每个人也应该慈善从事，切莫嫉生恶毒。大家谁人不知，杜队长为了众人的事业，丢了儿子，病了女人和自己的身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再说，这回各干各的了，据我估计不会有那么多摩擦和矛盾了，也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吵闹了。他呢，队里队外的情况也都比较熟悉，给众人的事情跑跑腿，说说话，操操心，我看也都挺合适。”

马存惠的一番话，可把那些年轻人都气坏了，方才还是一张张扑红扑红的脸，这阵全都变成了黑锅底。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海文，眼看就要推翻的压在众人头上的磨盘，却又让大伯重新安顿到了众人的头上。大伯啊，你的心里应该清楚，如此这般让众人来讨论队委会班子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你可是大家公认的最有学问、阅历和头脑的人，你可知道你这样说话，让大家该有多失望、多寒心、多气愤吗？大伯啊大伯，你怎能这样健忘啊？难道那么多的挨批、遭斗和蹲大狱的苦和罪，你都白吃了、白受吗？

当然，他也承认，大伯的话有一定道理，也显现出了他的博大襟怀。但他的心里更清楚，干事业光靠这种宽恕和慈悯的宗教情怀远远不够，还要看有没有时代眼光、远见卓识和战略胸襟。的确，即使原谅了杜石朴的所有过错，也不能说明他做过的那么多错事，没有自己的主观原因吧？为什么当时梨花湾大队十三个生产队的队长，惟有他在几件伤害穆民的事情上，起过主要作用呢？

即便人们可以原谅他的过去，但将来毕竟还是个未知数。他也相信，杜石朴往后做事与以前不可能完全一样了，但那种沉淀到性格和思想深处的顽固因素，绝不会立即消逝。关键，他的文化程度太低，思想水平不高，管理方法更是不值得一提。把这样一个生产队，几十户、几百口人的前程命运，交给这样一个低层次的人去把握，无疑是不负责任、纯属冒险和自我作践。

此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向杜石朴那边瞅了过去。意思当然很明显，是想看看铁石心肠的杜石朴是什么反应。显然，他已受到了不小触动，那颗绵羊头一般的脑袋从皮袄里颤颤抖抖地伸了出来，远远看去好像是刚刚从大羊肚子里非常艰难地生出来的一只小羊羔，下意识地做着来到世间的拼命挣扎。一对黑窟窿眼睛里也涌动着瀑流漫沿的泪水。唉，挣挣巴巴几十年，有哪个大小的人，给我杜石朴说过这样一番贴心的话呢？

猛然间，以往自己曾狠狠整治过马存惠的那些情景，居然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全都展现在他的眼前。或许是经过了光阴岁月的沉淀和淘洗，仿佛每一幕都比任何时候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也更让他如坐针毡。顿时，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对不起这位尔撒满拉，竟然做了那么多有损于他和他的神圣事业的猪狗事。更让他感到沉痛的是，那些损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他真恨不得拨开人群走过去，立马扑到马存惠身上，去粗声大气地喊着老兄老哥老骨肉，痛痛快快地嚎啕一场呢。

面对马存惠帮倒忙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海文和李心秀一些年轻人都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要知道，咱们队可是整个县上的改革试点之一呀，让这样水平的人来继续当队长，岂不成了笑话？这不是成心要砸这个改革试点的锅、倒这个改革试点的灶吗？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种看法转变过来，就在海文想代表年轻人扭转乾坤之时，他的母亲却又把话头抢在了前面：

“对着呢，队长依然叫杜石朴干上吧。这些日子，我看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狗气了，横行霸道了。但凡世上的人，谁能没有昏头的时候呢，谁能保证不失算呢，但能认识到，和改正过来，这样就好。苦日子的时候，他带领大家东跑西颠、垒石搬砖、千辛万苦地创家立业了，听说往后有好日子过，不叫他干总有些不好，总让人有些过意不去，总让人觉得有些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不仁不义呢。”

大家又是一怔。谁人不知金氏的老伴海中山是怎么无常的，那件事与杜石朴该有着多么密切而又重大的关系啊，谁人没见过他们母子俩惨遭杜队长多少次的迫害啊？可在这种关键时刻，她竟然替自己家的仇人说起了这样的所谓公道话，这对众人无疑又是一个极大的震动。莫非金氏的脑筋今天出啥问题了吧，怎能连最最码的是非都分不清了呢？就在李心秀、马贵、高步清和一些年轻人悄悄计议，准备把海文强行推选为队长的时候，马存惠又一次压住了阵角：

“我看哪，会计让海文干上为好。一来他为人诚实正派，二来又有文化和头脑。这个小伙子胸怀改变家乡面貌的大志，放下城里的高中补习班不上，决心回来要搞一番事业，像这样的年轻人真是不可多得，埋没了实在可惜。大家都知道，过去他和杜队长闹过不小矛盾，但依我看，多数属于两个人性格引起的误会和冲突。一个是老直脖筋，一个是小直脖筋，说话想事过于认真，也容易较劲，更主要的是缺乏接触、了解和沟通，当然也与咱们队不太发扬民主的环境和氛围有关。

“这次安排到一起，大家不要担心往后他们之间还会时常闹矛盾。要我想，从今往后，两个人都来点高风格，相互取长补短就行。小的多尊重点老的，多给他讲点理论和时事，老的多带牵和培养点小的，多给他真心诚意地说说实际经验。不是我没想过别人，而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最合适的是马华，可他已经不属于咱们这里了。大家也不要往李心秀身上考虑，我看还是公社郭福山书记那次说得对，那是一个有更大用场的人，至于什么大用场，今天先不说这个事。

“等过些年，杜队长上些年纪了，海文的翅膀也硬强了，只要他小伙子有出息，再把队长的位子让给他。那样，他们自己放心，大家伙儿也放心。现在海文还嫩弱得很，有气魄没经验。他和马华还不能比，马华是在队上闯练过好多年。这一点对年轻人来说，至关重要。再说，海文家里负担太重，这次分开之后，也真该好好扑颠扑颠自己家里的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