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笑声绚丽(1)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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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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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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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68字

海文跑了很远很远,盼着马贵驾驶的梨车能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但最终还是白费了一番气力,留给自己的只有怅然、沮丧和深深的悔愧。继而又觉得,在这种复杂情感的深处,也还蜷伏着那个决意要改变家乡面貌和父老乡亲们命运的大志。尤其是大志和悔愧处在一起时的那种别扭、寒酸、屈辱和懊恼,几乎让他无地自容、立马窒息。后来,还是因为想到了母亲,他才从这种情绪中渐渐解脱出来。当再次返回到市场的时候,露水集已接近尾声。


他很快找到了母亲,只见笤帚、草荛子和那一大袋子废鸡毛都在老地方款款儿地摆着。由于去年队里的稻子和高粱的长相本来就不景气,收割之后又拖拖拉拉没及时脱粒,虽说在垛上没彻底受热发霉,却也不甚黄亮和抢眼了,尽管家妹将草荛子搓得匀称而有劲,母亲也把笤帚头扎得厚实而修长,可内行人还是很快发现了它们的美中不足。老大难生产队带来的后遗症,就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让人受害不浅啊。


母亲告诉他,那县城里的收购站,早些年一直都是收购废鸡毛的,她本人就曾卖过几回。可是,刚才她请旁边的人替自己带管这堆草货,自己背着那袋子废鸡毛去了一趟收购站,人家却说,这两年因为这东西销路不好,就再也没收过了。并且提醒她,往后若有鹅毛或鸭毛尽管拿过来。天气闷热得简直让人难以透过来气,海文正为该怎么办犯愁,只见李心秀推着车子向自己这边走来。


一经打问,才知对方也是来城里打量集市变化的。总的感觉是,变化很大,震动很大,收获很大。海文请他用自行车把母亲捎回去,心秀欣然接受下来。并说你我之间,没必要这么客气,也是顺便的一件小事。母亲说了一句,这笤帚不好卖,还受人非议和责难,就不再惹众人的寒碜了,带回去自己家慢慢用吧。看来,母亲不仅知道那东西难以出手,也想减轻儿子回家时的负担,便把它们统统带走了。与母亲为邻的卖菜籽的老太婆,此时已将摊位搬到了凉棚底下,正招手示意让海文把草货挪到自己那边去,海文摆摆手谢绝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母亲本以为自己走了之后,儿子至少会把草荛子再坚持卖一阵的,否则也不会认真地向他交待一番行情,自己更不可能轻易离开。然而没过多久,海文却失去了期待下去的耐心。可不,强烈到了极点的出售欲望,与无人问津的冷酷现实之间的矛盾,本就让人难以坚守,尤其是个别人两手一用劲,就能把草荛子拽断之后的那种以次充好和骗人勾当的鄙夷和指责,无不是对自己心灵的狠狠折磨和欺侮。发现行人越来越稀少,他猛地背起那些不争气的累赘东西,疾步向市场出口走去。


他并不以为这是非常具体的两样东西,而是命运之神专门用来羞辱和教训自己的具体措施。他本就身子疾廋,又背着两样张张扬扬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一座戴着特殊帽子的草垛在自个儿行走。尽管这样,放学回家的郑世文,还是把他从这堆货物里辨认了出来。先前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听父亲说,上午在集市上吃早餐时,遇到了他的同学海文,看上去对方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


上班之前,父亲还特意向他叮嘱说,最近无论如何也要再去看一下海文。并且一再强调,一定要争取与他共同上补习班。还说,早上自己也曾动员过海文,让他务必向远处看、望大处想。若是放弃了这个机会,那就太可惜了。放学之后,郑世文本想要到市场上去找海文,如果不能相遇,再抽时间到他家里去一趟。没想到,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从海文母亲给儿子做的那双样式和针线格外别致的鞋子上认出了他。


难怪,很多城里人一旦提起农村的体力劳动与某些地方的生活环境,就总是紧皱眉头、唉声叹气,甚至就连浑身也要起满鸡皮疙瘩。只要亲眼看看面前的海文,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以往,与自己一起读书的时候,对方的肤色是那样润泽而富有弹性,眼神是那样水灵而又不时地闪烁着青春的动人光彩。只是回去了一小段时间,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说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强硬,但仔细打量,整个人都变得廋了许多,小了许多,也黑了许多。


尤其也还压在那么一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下,严格地说,就像驮着一捆特别货物的小毛驴似的。致使很大工夫,就连寻找他的头颅,尤其是脸面,都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真让他有一种揪心之疼。这种情景,若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的话来说,那就是太糟践人了,太刺激人了,太破坏他们生存的情绪和做人的兴致了。


这样的重逢,更让海文有些无地自容,却又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把背上的东西扔到远处,也不能把腰背和颈项像平时那样完全挺立起来。一切都无法回避,一切都必须直接面对。尽管,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正是由于有了最近以来,尤其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的那番折腾,他已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痛苦和所谓的面子问题,已不再那样敏感和当回事了,而是变得沉着了许多,当然也可以看作是皮实或麻木了许多。


郑世文建议海文,先把那些东西寄在附近,与自己一起到家里去,那样他们也好在一起深切交谈。面对这样一番盛情,海文只能婉言谢绝。见这种办法不能奏效,他又劝海文把东西放在自己的车子上,海文看了一眼那辆根本没有捎架可言,并且小得可怜的女式自行车,坚持说,还是自己背着更方便,并大咧咧地说,这东西看起来相当扎乎,其实并没有多少分量。


当然,他也担心,这些东西若放在那辆小巧玲珑的自行车上,非但车子会完全淹没,还会使二人时不时地为其烦心费力。为了不让世文再为自己背上的东西犯愁,他赶忙将它们放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的阴凉处,这样二人一同站在树荫下说话,倒是方便自如了许多。谈过自己的近况之后,郑世文立即建议:


“你赶快来上补习班吧!”


“现在更没了那种可能。”


“为啥?”


“生活已让我别无选择。”


“仅仅是一年时间嘛。”


“但我已经毫无退路。”


郑世文本以为,面对那样艰辛的生活境遇,海文的心里定是已经向他认输,后悔当初真不该与自己那样打赌,也可能会向他非常不好意思地提出,尽快联系再去上补习班的事情。然而,当他向海文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对方的回绝,居然比早先时候还没有余地。


他已估计到,海文已在家乡遇到了非亲自排除不可的一些生存难题。当然,也可能是和杜英英的感情关系有了新的进展。尤其,目前二人整天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说话与见面的条件,要比原来当学生的时候方便得多。那天,他在街上见到杜英英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自我感觉挺好。有关他们二人的关系,当初他就听海文说起过一些。


没错,自从海文回到生产队以后,杜英英的生活一下子充实了许多。如果把之前的自己,比作是一片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羽毛,或是在空中飘忽了若干年的带羽翼的植物种子的话,那么现在便像是一下子落到了实处,找到了生存的依托或根基。


当然,也正是这种有着落的安定,有恃头的实在,让她总是沉浸在一种胜利在望的兴奋之中。那时候,每当夜里,她总要时不时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或翻书,或捉跳蚤,或扫炕。虽然一页也没读进去,一只也没捉上,什么东西也没扫到,但只要如此这般地慌乱上一阵,再次躺倒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先前那种心疯神慌的感觉。


而这些日子以来,每晚她都像是睡在摇篮之中的婴儿,那么安恬,那么乖巧,那么无忧无虑。就连对被窝的感觉,也是那么温馨和惬意。一闭眼睛,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荡呀荡的,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好像她一睡着,整个世界都与她一起睡着了,又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提前睡着了,她便被那巨大的睡意陶醉了、征服了,乖乖儿地躺在它的怀抱中,打着酣儿睡去了。


昨天下午,在给母亲抓药回来的路上,她和背着铺盖卷儿的海文相遇之时,自己是捧着炽烫的心在和对方说话,可对方却是那么气急败坏,就连回答时候的语气,也是那么坚硬和冰冷。尽管她也能感觉出来,在对她的那种无可奈何般的应付里,定然有着对她父亲的极端仇视,但那种突如其来,依然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打算往后再也不去理睬他了。自己也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生命,为啥非要活得如此贱相或下三烂不可?但这口气却又怎么也赌不下去,那远去的情感的大雁,总要死死恋着对方那片热土,飘摇到九霄云外的爱的风筝,总要受到他那根坚实的情感之线的紧紧牵扯。


从那双气狠狠的眼睛的深处,她发现了对方的魂灵。她知道,海文脸上的冷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和自己的父亲刚刚发生了什么激烈矛盾所致。并不完全朝着自己而来。多少年来,同窗学友相濡以沫的生活,难道让她连这么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想到这些,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的父亲,为啥非要当那个无聊至极的芝麻绿豆官不可?


莫非,真就像有些社员所骂的那样,好像自己家的先人从来都没见过官,为了了却什么历史性地报复情结,才如此这般地贪婪、留恋和难以割舍。否则,怎能受得了那么多委屈?这种情况,使她又仿佛回到了以往那不得安宁的夜晚,又一次次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或连续不断地翻书,或一个劲儿地捉跳蚤,或没完没了地扫炕,心疯得拴也拴不住,身子烦得怎么也挨不到炕上。


然而,她也能明显感觉到,现在的这种情况,是从前那种夜晚的一种进步。因为又有了新的内容和涵义,自己也有了新的思考和打算。看来,海文再去看管梨园,已没有那种可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张佐铭早已走马上任。昨晚,她就听到了从梨园那边传来的歌声,竟然是那么放肆,那么张扬,那么幸灾乐祸,就连枪声也响得那么频繁。她能感觉出来,分明是对海文的示威和惩罚。


生活怎能如此不可捉摸,过去张佐铭看管梨园的时候,全家人穿得那么体面,就连肤色也与众不同,似乎都能滑倒苍蝇或照见人影。都是一个庄里的人,队里的收入都是同样的微乎其微,对方又没长三头六臂,也没跑东颠西捞啥外快,生活究竟是怎样好过的,是谁都可以判断出来的一本糊涂账。


而海文,虽说掌管了多日梨园,穿得却还是几年前的那件蓝布衣服,至于肩头的那道长口子,莫非是父亲生气时候撕扯出来的吗?因为她知道,爹一直都有动手动脚惩罚社员的习惯。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海文肩膀上那条长长的裂缝,以及从那条裂缝里露出来的皮肉,全都活脱脱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就像是黑夜专门为她而撕开的一道通往明白之处的豁口。


从那里射进来的,是白刷刷的亮光,那光让她没了夜的意识和氛围,也没了睡的概念和情绪。她敢说,海文肩头的那条皮肉,是生活那不公正的鞭子抽打下的伤痕。致使她的心情就像冰层下面的激流,虽说不乏隐隐的寒冷,但更像蕴蓄着巨大潜能的一种力量。


她所企盼的,是安康、幸运和漂漂亮亮的他,说什么也不愿让对方以那种破破烂烂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宁可心甘情愿地替他挨生活的这种鞭子,也不情愿让他经受光阴的那种折磨。她愈想愈激动愈上理,仿佛只要海文能吃饱穿好,自己经受再大的磨难也能忍受。因为一旦想到他,苦也能变成甜,穷也觉得很富有。想着这里,她恨不能立马扑到他的身边,用整个身心去接济他的窘困,抚慰他的伤痕。


她从来未写过什么诗,也从未想到过从什么时候起要学习着写诗。而今夜,不知为什么,她的胸膛里竟然奔涌起了一种特别新鲜而浩荡的有关写诗的激情。她是一位极爱面子的姑娘,做事一直怕别人会挑剔和嘲讽,现在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了,哪怕海文怎样对待都可以,只要传递了自己的真实情意就行。


她决定要给他写一首短一点的诗,没什么弯弯可绕来绕去,还要写得毫不俗气,什么花呀、草呀、爱呀、恋呀,统统不需要。她要让他知道,昨天他那样待她,自己的心里该是多么委屈和痛苦,她多么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并能使二人尽快地重归于好。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构思就信笔写道:


阿丹哥,


你可知道,


你那样冷漠我,


将意味着什么吗?


分明,正是秋季刚刚来临,


你走了,我却一下子进入了隆冬。


阿丹哥,


你可知道,


你那样冷漠我,


将意味着什么吗?


假若,这里还没有机器人,


你走了,我却成为了最初的诞生。


她之所以把自己的感觉比喻为隆冬,乃至机器人,当然是想让对方知道,那时那刻,自己该受到了多么大的刺激,该悲哀到了何等冰冷以至木然的程度。而当整首诗写罢再次吟诵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写诗才华颇有些鬼使神差。单向看,就像下楼梯那样,步步都在趋向大地和实在。双向看,若将诗的两个小节反向组装起来,就是一只象征者祥和与美丽天使的和平鸽,正扑闪着翅膀朝着理想的境界自由飞翔。


整整一夜,她都没能入睡。有为自己诗作的激动,也有为海文目前处境的着急。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便想坐起来,却觉得脑袋有些晕晕乎乎。她尽力克制着自己,使出“贼溜子”全身的能耐,快手快脚处理着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儿,想挤出一些时间,去做自己最想做的那件已经规划妥当的事情。


海文背着草荛子和装有废鸡毛的大袋子,在回家的路上步履蹒跚地跋涉着。在街上的那阵,由于众目睽睽,自己还有一种男子汉特有的临阵不惧的胆魄与愈挫愈奋的气度。当来到这乡间土路上的时候,一阵莫名的悲哀,竟时不时地向他袭来。他不敢想象,以这样一幅姿态去见庄邻四舍、母亲家妹,尤其是被杜石朴发现,将会难堪到怎样的地步。特别是后者,没准儿会拍着屁股羞辱和嘲笑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马存惠大伯的“自己靠自己”、“打铁先得自身硬”和“创业不是单相思”的谆谆告诫。尽管早先吃了那么多苦头,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毕竟是在向理想的目标一步步地靠近。那么,现在却又深深地意识到,其实自己离理想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远。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浑身无力、腰酸背疼,就连两条腿也不时地打起了软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