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沉重代价(2)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6632字

当杜石朴从掩着身子的热被窝与旧衣服里,从曾喝过无数次米糊糊的奶瓶跟前,将小羊羔那热突突、毛茸茸的身子拖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和心都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栗起来。尤其是,当看到小家伙使劲地摇摆了几下柔软而灵巧的耳朵,用惊愕的目光瞅着一对恩人,用有如娃芽芽一般稚嫩而又不甚清晰的声音,仿佛向恩人寻问情况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润了。


老父亲曾宰过那么多牛羊和骆驼,动作向来是那么干脆利落,总以为面对今天这样一条小生命,完全可以宰得更快些,也好让它早早了却那番难言的疼痛。此刻,老人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当第一刀宰下去的时候,被杜石朴紧紧攥住四肢的小羊羔,本来已经做好了彻底完蛋的准备,没想到只是脖子里的皮肤特别地痒痒了一下,仿佛老人和它开了一个巧妙而又滑稽的玩笑。


这样的想法,也还勾起了它的一段美好回忆。它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老人家的两个孙女就是和它这样开玩笑的。力气大些的,也像今天这样逮着它的四肢;力气小些的,则按下它的脖颈与脑袋,用一根既像是筷子又像是冷火锥的东西,在它的脖子里锯来锯去,大概是想让它体会完蛋之前的恐惧。当初,似乎也是皮肤特别痒痒的这么一种感觉。只不过,那次是小姑娘和大姐姐在作游戏,今天却是两个大男人在暗中盘算。


那次捏住它四肢的手,劲儿好像不是很大。于是,它便给她们安安稳稳地躺着,听到的却是她们咯咯咯地笑声。这阵似乎怕它挣脱逃跑,四肢竟然被捏得传来阵阵钻心之疼。当疼得就连整个身子都抽搐不已的时候,它不得不开始拼命地挣扎。有好几次,它甚至怀疑,逮它四肢的莫不是盗羊贼?又觉得不太可能,就在此时,传来了白胡子老人琅琅的诵经声。


渐渐,它觉得脖子里的这种痒是假的,根本不像主人家两个孙女和它开玩笑时候的那种奇痒难熬的感觉,而是一种犹如冷风吹进伤口里的略带些痒的疼痛。可不是么,疼痛才是真格的。记得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它吃奶的时候,就曾专门提醒过它,说这种疼痛最可怕,特别是在脖子里的这个重要位置。


如果早知道主人们表面善良,实际上心肠如此狠毒,娘病逝之后,它宁可在东山里饿死,也不会到这里来。或者,前几天就可以瞅个什么空子,跑回到东山里边的羊场上去。尽管那里气候干旱、土壤贫瘠,但那里却有着自由和善良。然而事已至此,一切的懊悔也好,埋怨也好,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反抗也很不现实,它的这点微薄之力,又怎么能与特别擅长于杜家拳的汉子抗衡呢?


在东山羊场上的时候,那羊倌穿得破破烂烂,脸晒得黑不溜秋,吃的也是粗茶淡饭,可每天总要早出晚归,并且总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所有的羊只都吃饱、喝好,晚上还要给它们安排干燥避风的地方。尽管有几条牧羊犬在守护羊场,可是到了夜间,羊倌还时不时地要到羊场周围来打探情况,以免什么野兽伤害它们。更不要说,它们之中无论谁得了什么病,他都会耐心地灌药,精心地护理。


那时,它的心里总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人和羊是两种纯粹不一样的动物,为什么他们会对自己这般体贴入微呢?娘告诉它说,你还小,知道的事情毕竟太少。人可是这世界上最特殊的一种动物,不仅有着让你们无法企及的思考问题的能力,还有着丰富而善良的情感世界。说来也怪,就在处于绝境的这种时刻,它却立马想起了娘的这番话。啊,说不定娘的亡灵,早已预感到了它的命蛋蛋般的孩儿,将要遇到风险或灾难,便通过任何人也看不到的方式,给了它如此这般清醒的的见识。


当想起人有着丰富而善良的情感世界这句话的时候,它立马好像找到了救星。那么,它一定要以自己的丰富而善良的情感,去打动他们的肯定还要比自己丰富而善良的情感。当然,它此刻的情感是再真实不过的,它难过得浑身颤栗,嘴巴抽搐,就连眼睛里也涌出了带血的泪水。它等待着,等待着人们情感天地的被感染,等待着他们善良之心对它这宝贵生命的仁慈与赦免!


哪想到等来的却是白胡子主人的第二刀。豁地一声,它脖子里的气管、血管和食管一下子统统被宰断了。它想呼喊救命,咒骂残忍,但嘴巴却再也无法张开,嗓子更是使不上了一点儿劲。苦苦挣扎了一番,得到的却只是已被宰断了的气管传来的嗬儿嗬儿地痛喘。


但它的心还是热的,头脑还在凭着惯性运转。它怎么也搞不明白,昨晚以至今夜,两位老人都还披着衣服,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地给它喂奶瓶里的米糊糊,为什么这阵白胡子主人又如此狠毒与凶残?它更不明白,老人用白刃结果了它那热突突的性命,为什么他那清秀至极的银须之上,却挂满了露水或珍珠一般的泪滴?


用自行车捎着袋装的羊羔肉走出院门的时候,杜石朴的心有如被撕碎了一样痛苦,就连双腿都时不时地打着软闪。自己还算什么孝子,纯粹是个地地道道的忤逆种;自己还算什么男子汉,纯粹是个真真格格的窝囊废;自己还算什么明白人,纯粹是个没长脑子的糊涂虫。他清楚地记得,不只是有病的婆姨周凤莲与正长身子的两个黄花女儿,就连已经走到生命最后一段路程的二位老人,很长时间以来都没尝到过一丝肉味了。


骑着车子捎着羊羔肉往前走的时候,他在心里恶狠狠咒骂着自己,杜石朴啊杜石朴,你已老腰老腿、老嘴老脸,但你却欺骗了生你养你的一对恩重如山的老人,毁了他们金贵而神圣的许诺,夺了他们来世通过火海上岁拉提桥的骑乘。现在,你又勒住全家老少的咽喉,把羊羔羔肉送给你心里特别不想送的人,你将来不得好报啊!


本来,他想直接到公社机耕队,亲自将羊羔肉送给陈温让,走到半路之中,又觉得那样做似乎有些欠妥。早先时候,在这方面,他可是个一窍不通的家伙,但这些年,为了给穷酸队里处理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也长了不少见识,不能说是谙熟其道,也算总结了相当深刻的教训,积累了不可多得的经验。


没错,眼下正处在上级制止这种行为的风头上,一旦姓陈的怕人抓住把柄,为了洗干净自己,当即翻了脸,甚至反咬一口,说他妄图拉革命干部下水。那样一来,岂不毁了老人的金贵许诺,又误了队里拉运羊粪和苦豆子的大事,还让自己难以下台。更不要说,还有海文得罪了陈温让的那件事,就像永远也忘却不了与康复不好的伤痛,一直在人家心里款款纠结着。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到对方的家里去送比较妥帖,更何况那早已是熟路熟门了,就连陈温让的女人,许多年前他就认识。那次他受老陈指派,到家里送货的时候,当走进花红柳绿的小院,发现有一位娇艳女子,正坐在一把做工相当精致的椅子上,娴熟自如地用多种颜色的毛线织毛衣,他就向对方自我介绍说:“是你爹让我给你家送东西来的。”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呢,吓死人了!”尽管那女子是笑着这样说的,但他还是未能猜出来,人家抱怨他的真实缘由,总以为人家城里人,管父亲不叫爹,是叫爸的。但又有些疑惑不解,即便自己将爸说成了爹,也不至于把对方吓到那种程度吧?看来,这个女子已被陈文让那个当老子的,娇惯到了神经兮兮的地步。


直到第二次他和陈温让一起到家里来的时候,对方才告诉他,那女子是他的爱妻。杜石朴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立马承认,有人说庄户人的脑子里好像差根什么弦,这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后来,当得知那女子竟然是老陈的第五房婆姨的时候,更让他吃惊不已、叹憾不止,心情好久都无法平静。


是啊,若从大道理上说,自己和陈温让都是这一世道上的同一种类的高级动物,为啥自己连一个婆姨都养不活,人家却有这么大的艳福呢?最终,他却以命该如此安慰了一番自己。否则,根本无法给自己解释清楚;否则,他的心里就永远难以平衡。就在这阵去往陈温让家的路上,他的心里总要时不时地想起,自己曾经出过的那个洋相,那个至今依然令他记忆犹新和啼笑皆非的故事。


世人都说,人生在世,就连不想走的路也得走三回。年轻时候,他总觉得这句话,肯定是出于那个生瓜蛋子之口。我的腿脚长在我本人身上,我不想走的路,莫非谁还能把我拉着去走不成?此时,他才感到了那句话的道理和分量之所在。面对到陈温让家这条路,他不想去也得去,还得佯装出一番好心情、好模样,痛痛快快而又礼礼貌貌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