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解读月亮(1)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

本章字节:9252字

大儿子马贵的媳妇娶到了家,这无疑是卸下了一副格外沉重的担子,解决了一个让自己头疼了好多年的老大难问题,剔除了一块郁积已久的心病,尔撒满拉马存惠确实该出一口顺畅气了,该欢快欢快了。但他却显得格外忧郁,饮食不思,目光无神,脸色灰暗,走站不定,坐卧不安,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以往该是多么渴望有好日子过啊。回想起来,那时对好日子的理解,竟然是那样简单朴素。总觉得,只要能吃上油汤辣水的饭,能穿上大方得体的衣物,平常日子里能有几个零钱花,有言论和行动的相对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现在,这一切统统有了,而且远远超过了预期,可他却没有体会到品茗愉快生活的惬意和陶醉。


他努力寻找着各种原因。莫非自己飘飘然了,好像不是;莫非不满意安拉赐予的这些恩典,好像也不是;莫非由于小儿子马华的婚事一直心存遗憾,似乎更不是。如今,小两口处得相当和睦,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尤其让他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那个白嘟嘟的小孙子,就像给他爹马华脱了个壳壳——当然,原因也还在于——马华本就给他的老子脱了个壳壳。多好的人秧子啊,仅那不怕摔跤学着走路的样子,就让爷爷觉得将来肯定能创事业,肯定能有大出息。


那么,莫非是为老疙瘩丫头的婚事犯惆怅,也绝对不是。麦尔燕对人家海文有意,可仅仅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别的事,他都可以给娃让步,这可是关系到人的一辈子,乃至几辈子的大事。娃她还小,不懂得相亲相爱之事,简直就像人的一对眼睛似的,容不得一丁点儿杂质,否则还能发什么亮,放什么光啊?再说,在他眼里,麦尔燕还嫩小得像刚刚顶出土的豆芽芽,他坚信安拉定会赐予金玉良缘。


那么,究竟为什么这样烦躁呢,他怎么也找不出能让自己信服的的理由。莫非果真是百无聊赖的焦虑,不由分说的苦恼,莫名奇妙的烦躁?若仅仅如此,恐怕就是生理或心理方面的古怪原因。能找个熟人拉拉话,定会好些的。也就在这个时候,耳畔传来了“鸟鸟子”大伯与其他人谈话的声音。他知道,老人之所以自幼能得到那样一个绰号,是由于他说话特别中听的缘故。


他想在院内的帐棚旮旯找个空闲地方,与这位老人在一起好好排解排解自己胸中的烦闷。然而,两个人还没说上一会儿工夫,就觉得今天对方的情绪和声音,特别不对劲与不中听,致使自己不但没有了一点儿好心情,也还愈发心烦意乱。他赶紧找个借口,与老人匆匆分了手。忽然,他的脑海里又好像闪了一下有关西屋里的什么,正想去找那个线索,有关西屋的那个想法却像电灯泡里的钨丝突然之间出了毛病,嘣地闪了一道白光断掉了。


他不服气,又迈着慢斯斯的步子来到了西屋,站在地中间,缓缓转动着身子,瞅着所发现的每一样东西。件件都被老伴儿吴秀梅擦得一尘不染,有的竟然油光发亮到了能滑倒苍蝇和照见蚊子的地步,却一点儿也调动不起他的观赏兴趣,反倒让他格外懊恼,这可是以往很少有过的事情。没错,自己是上了一些年纪,可论起记忆和反应能力,以及对生活的情趣来,就连很多年轻人都无法相比。


唉,还是到那边的洞房门口看看吧,说不定由于自己真的老了,对孩子们的水嫩光阴产生了嫉妒心。然而,刚来到新房门口,一股烟火的味儿就直往他的鼻子里冲。尽管自己有言在先,无论怎么说,老子也是个念经人身份,在喜事之中,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搞抽烟一类的糟糕事情。可他只能禁得了宴席当中,对于闹洞房这种群情振奋的场合,却又显得特别力不从心。


只见大儿子马贵和儿媳妇张丽丽,被炕上的打手们时不时地推过来搡过去,就像一只黑头蓝公鸡和一只花脖红母鸡,正在闪着单叶儿的翅膀面对面的亲嘴呢。他猛地犯起了恶心,险些呕吐出来。就在这时,耳朵里还不时地传来,像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之际,寻欢作乐的尖叫与狂笑。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急忙离开这个鬼地方,脚步沉重地走出了院门。


庄巷道里人来人往,追逐打闹的碎尕子们,时不时地从他的胳肢窝的下面或胯子旁边蹿了过去,留下的只是一股冷风和几缕噎人的土腥味儿,激起的却又是自己对他们无视长辈的伤感和忧虑。但他立马又从那种零碎情绪里摆脱出来,开始琢磨特别关键和最最根本的问题。尤其在心情最该快活的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啊,莫非是甘草膏厂或罐头厂里的什么重要事情忘了做?这么一想,又朝自己担心或疑虑的地方走去。庄子里多家的喜事凑在一起,今天这两个厂子不得不停了工。本来,他想让门卫挨个儿地打开厂房门,到里边拉开灯仔细察看,到底有啥没办理好的当紧事情。却又觉得,仅仅由于主观臆断,就去打那种麻烦,纯属多此一举。


仅仅在两个厂子的院门口各站了一会儿工夫,他的脑子里就像沸腾的浆糊锅响开了一样,杂七杂八的机器声吵闹个不停,加工中的浓重的甘草与梨的气味,凶猛地呛着他的呼吸,迫使他不得不狠狠地干咳了几声。他想,甘草和梨都是甜东西,怎么能发出这样难闻的气味呢?如果人们提前就闻过这种气味,谁还愿意买那些产品啊。


当离开那里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才清晰地感觉到,刚才的那些机器声和浓重气味,全都是自己的错觉。两个厂子里依然静得出奇,完全是他刚来时候的那种寂寞无声和清爽宜人。狼犬的狂吠声,是那么难听,呛啷呛啷地,像是脚下的地里有人在敲破锣。远处不知谁家的丧门神公鸡,这时候也打起了鸣。他在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命尽了,这天刚一黑,你打求的什么鸣呀?是叫丧哩,叫败哩,小心爹们跑过去拧掉你的怂头!


此处的叫声刚落,附近又有几只母鸡也趁火打劫地打起了鸣,那种阳不阳、阴不阴、公不公、母不母、笑不笑、哭不哭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比猛地往开撕扯布匹时候发出来的还要难听,还要没名堂。他想,如果有谁让他写出这种声音来,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在心里暗暗骂道:落娼的货,你们好是那种打鸣的种么?搞的什么邪门歪道,图的什么莫名其妙,制造的什么心惊肉跳?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他愈来愈觉得烦躁不安了,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今儿晚上,他这位念经人,怎会糊里糊涂地骂了那么多不该骂的话。即便是心里的一些活动,也是特别出格的事情,格外不符合身份的情况,非常不理智的现象。啊,罪孽啊罪孽,粗俗啊粗俗。啊,尔撒满拉,在最该喜庆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如此反常呀,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的懊恼与强烈的失落感不时地袭扰心头啊,为什么会如此焦灼不安与惶恐不已呀?


忽而,他猛地清醒了许多,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陈年旧事。可不,多亏了天上那大半个月亮的提醒。它是那么含情脉脉,那么安详净洁,那么银光闪烁。啊,那大半个儿的月啊,你在期待什么呢?哎呀,哎呀,肯定是那弯新月,那弯新月呀!可不是么,若将那弯新月和此时天上的那大半个儿月拼在一起,莫不是一种再好不过的成全!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觉得这是真主的一种昭示。啊,那一弯时常都擎在寺顶,又于每月最初时候挂在天边的新月啊,你是穆民最原本、最值得纪念的记时标志,你也是自己心里的一份挂念和感动啊!就在这么沉思默想的时候,他顿时觉得自己的眼前亮堂了许多,心里清爽了许多,就连浑身也轻快了许多。


啊,想象与期待之中的那一弯新月啊,你宛如安拉即将派来的哪位圣人的白玉一般的臂膊,中间那个鼓鼓的地方,是憋足了的劲,那个美妙的弯曲,是向世人,当然也包括我本人在内,发出的最有力的召唤,是要让我及时远离平庸,是要让我尽快超凡脱俗,并且一定要将目光盯向那最圣洁的永恒。就在这么认为的时候,他的耳畔竟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诵经声。


仔细聆听,就像父亲年轻时候诵经传出的非常清新嘹亮的声音,又像父亲上年纪时候诵经发出来的沧桑浑厚的声音。看来,今晚,他对自己那种莫名情绪根源的寻绎,以及对豁然开朗心态的理解完全正确。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但凡在他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曾有过类似的非凡感觉。


每当自己将事情无法判断或判断失误的时候,总会出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烦躁、焦虑和苦闷,当自己判断准确的时候,非但眼前总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耳畔也总会传来父亲两个年龄段的轮换交替的诵经声。莫非,前者是起步与激情的提醒,后者则是历练与成全的回应?


夜,起了些小风,仿佛无数根小针剁着杜石朴的脸。他迎着这些细碎而好玩的刺激,向清水湖方向缓缓地走去。他知道,脚下的路完全是凭着自己性命的感觉,凭着性命和大地的感触,凭着自个儿那双脚的功夫在走。而那双深潭一样明亮而沉静的眸子,却一直望着前方的夜空,望着那大半个儿月。啊,竟然是那么清晰而迷人,那么辽远而朗润,那么神奇而温馨。


大半辈辈为人,多半辈辈看月,一直将它当作是一种自然界的现象,一种有关具体星球的很有规律的运行情况,却从未对它产生过这般的如醉如痴、牵肠挂肚般的感情。总觉得,那是什么人的一颗晶亮晶亮的心。是啊,或许正是把自己从苦难大海里打捞上岸的那颗心。难怪,总会让他那么倍感亲切;难怪,总会让他那么恋恋不舍;难怪,总会让他那么分外感动。


安拉指导着,拨揽着,让他和冤家对头成了亲家,这是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的确,他们将不再是一对冤家了,几乎顷刻之间就了却了自己的一块至死难愈的心病。是啊,那海家早就没了海中山那个靠山,往后但凡有什么不方便处理的事情,自己完全可以全力以赴地关照,当然也就能让他自自然然地赎罪和还愿了,免得到了来世遭抱怨、受熬煎。


自己的女儿能和海文结合,这是让整个梨花湾人都羡慕不已的一件事情。他心里清楚,宴席上许多乡邻亲友们所说的,他的眼睛里有水哩,竟然把整个梨花湾男娃的梢子,拔来当了自己家女婿的一席话,并不都是逢场作戏,阿谀奉迎。可不,自己也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海文那小伙子,无论人品与才学,还是气魄与见识,都是韩大林无法相比的。


那龟孙竟然在东山坡老庄子地干那种没皮没臊的事,还险些葬送了阿依莎的性命。这可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在此之前,他却一点儿也没能识别出来。再说,最近以来,他才发现韩维民和自己的婆姨周凤莲,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眉来眼去,这可不是好兆头啊。如果孩子们的婚事,依然按照原来的样子发展下去,他们两家的关系还不知会糟糕到何种程度呢!


这一切的解脱与所有的得到,又怎能和马存惠与金氏分得开呢?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哪一个角度看,海文和麦尔燕结合才相符相称。可是尔撒满拉,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拗回了自己女儿的心思,并为他家的女儿和海文的成亲拓路、引导、牵红线,金氏也不计前嫌地接纳了她的女儿。想起这些,他的心里是那么热辣辣地感激,又是那么凉冰冰地悔愧。仔细回想,以往自己所做的一件件伤害尔撒满拉和金氏的心狠手辣之事,他的心里顿时就要流血泪。


那种偏激而别扭至极的光阴,也真能教唆人、改变人和损毁人。本来,不论他和马存惠的关系,还是他和金氏丈夫海中山的关系,都曾处得相当融洽,一旦走进那段岁月,却逐渐变成了敌人。但光阴总归是光阴,人最终还是人,个人的错过,是什么时候也逃不脱、抹不尽的。唉,杜石朴啊杜石朴,你真亏了信仰虔诚、心地善良、品行端庄的好祖先了,你真亏了好娘好老子的干净骨血了,你真亏了梨花湾的好山好水好天好地好环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