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湖边散步(2)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10598字

这里有红花,有奖品,有闪光的照相机,有递来的麦克风。好大一会儿工夫,二人都觉得是在做梦。是啊,以往的那些坎坷而屈辱的经历,实在太刻骨铭心了,实在太让人无法忘却了。就在这个台上,马存惠曾无数次地挂着大木牌,躬腰屈膝地被人唾弃过、批斗过。此时,大伯竟然用衣袖搌开了眼窝。看到这种情景,海文的眼睛也潮润了。没错,过去他俩是整个梨花湾都闻名的大坏怂呀。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湖堤上,月夜里的清水湖,别有一番意趣。那几撮苇的倒影是高楼大厦,那几缕云构成了立体交叉桥,那么多星星是罗曼蒂克的灯光,那颗流星是刚刚发射出的火箭。海文深情地打量并勾画着湖水里的各种情景,与大伯一起谈着感受:


“今昔对比,真让人感慨万千。也让我想起了当初伯父来家里看我时,曾说过的那番话,体制问题至关重要。”


“我也深有同感。人还是那些人,地还是那些地,只是政策一改变,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深刻变化。”


“看来,尤其在咱们国家所实行的这种社会体制当中,再也没有比遇到好政策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话你总结得很有道理,但在刚刚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个时候,尽管当时我也积极投身于其中,可一直都心存疑虑。因为以往一切事情都是由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各级领导说了算,现在搞各自为阵能行吗?过去是自己的脑袋长在领导身上,自己的性命攥在领导手里,一下子变成了纯粹的主动形式和自由状态,有些社员很可能由于不习惯或不适应等原因而落伍。没想到,求师学艺现象蔚然成风,生产搞得一家更比一家好。”


“人民群众当中真是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只要抓住了责权利,就抓住了一切。”


“看来,实践的确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啊。”


“阿丹,面对这样好的局面,你为啥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伯,我想请你给我帮个忙呢。”


“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和杜英英找对象的事,请你给我妈说说,她不要管得太宽。”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其他方面的什么事情呢。”


尽管嘴上颇像是轻描淡写地回答着,海文的话却在他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是下意识之中,他的两个巴掌便迅速地攥成了一对坚硬的拳头,依稀还能听到里面生发出的有如热锅爆豆子似的脆响。自从那年分红大会之后的当天晚上,自己在海文家当着金氏的老面份,答应了女儿和海文成亲的事情之后,每当想起这个未来的女婿,他的心里总是那么踏实、欣慰和自豪。


本想尽早成全这件事,又觉得他们都还嫩小。再说刚开始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金氏家的经济状况还不怎么景气,就连吃饭、穿衣与还账,都紧啬得没有多少办法,哪有能力和心情来操办这样的事情啊。再说,自己养女儿一趟,不图什么进项,也得红火红火,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办的风光和体面一点吧。


海文的工作也实在太忙,不仅要干好会计业务,还要替老队长担当一些队里的事情。杜石朴的身心受了那么大的创伤,又怎么可能一下子从悔恨情绪中解脱出来呢。更不要说,海文还要在城里和乡下发展自办企业。尤其是一些新鲜事情,所需要的智力、精力和财力,是刻不容缓的。有时候,还要直接跑上海和广东,寻求多方面的支持。这件事,只能一拖再拖。可他怎么也想不通,海文为啥会耍弄他?


那次谈到他们两家攀亲结缘的事,他明明在场,如果不同意,当时就该有一种明朗的态度,至少有一个委婉的表示。他却一直不吭声,总叫自己认为,他是心里愿意,由于羞怯才没明确表态,到头来却出现了这般的变故!莫非他小伙子能力增强了,事业发达了,就觉不着天高地厚了。当然,也很可能是看上了外边的哪位女子,乃至是外教女子,担心他这个当大伯的会严厉训斥,甚至会与他母亲联合起来反对,先以他和杜英英的同学关系来缓解一下矛盾。


觉察到马存惠大伯的呼吸有些不太均匀,抑或越来越显得急促的时候,海文又为自己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后悔不已。是啊,谁人不疼爱自己的儿女,谁人没有自尊心啊。做人为什么如此艰难,他喜欢杜英英,可她的父亲杜石朴却是那样偏执与顽固,还背地里说,像他们目前那样胆大包天的搞法,小心往后来个什么运动蹲大狱。自己是那种态度,还不让杜英英参加进来。


很多人都说马家姑娘相当不错,他也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自己也找不出对方的什么不是,但从心底里的真实感受来讲,他一直都找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也就是说,只能把她当作一个相当不错的妹子,可她的父亲却又是令他格外佩服和尊敬的长辈。但话已经说出了口,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他估计,大伯至少也会埋怨他一通,那么就等待着对方的奚落吧!就在他豁出去的这个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这位长辈的拳头已向自己的头上击来,毫不夸张地说,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特别敏感和紧张。哪知就在快要接近他头顶的时候,却又将手指伸开来,没有一点冷酷的硬度,只有温暖如春的爱抚。是啊,大伯毕竟是一个虔诚的信教者,一个闯荡过大光阴的人,一个知书明理的长者,总有一种更高大、更深远和更智慧的理想境界。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难以两全,方才如若马存惠大伯狠狠教训他一气,乃至将他揍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肉体和精神上一时肯定会很痛苦,但自此他的心里也许会安宁一些。是的,毕竟有那么多沉重的负荷,已经得到了缓解或释放。而大伯这种慈父般的爱抚,却让他的心里填满了沙子。


“好憨娃哩,那年在你家,大伯我说下的——你和我那女儿成亲的事,是我嘴闲了唱乱弹呢。”从海文头上拿下手来的时候,大伯又尽量压低声音问道,“说起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莫非你所说的和杜英英找对象,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去上海或广东联系业务,看上了那里的时髦女子,才是真实情况?”


“不可能,我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向往和打算。”


“那么你要找的对象究竟是谁呢,说出来让我听听?”


“和刚才我对你说过的一样,是杜英英。”


“不会有啥虚悬吧?”


“我们双方都很坚定。”


“世上有文化的姑娘千千万,你为啥非要和杜石朴的女儿相好不可?”


“这,很难说得清楚。”


“噢?”


“大伯,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真的不想欺骗你。”


“那好吧,等有了机会,我再去劝说你妈。”


此刻,面对着金氏,马存惠也只有好言相劝,终身大事万万不可勉强,要尽量随着孩子们的心思去办,再说以往自己所诵读过的经典上也是这么提倡的。金氏总认为庄里人传说的那些话,肯定还有什么编造或夸大的成分,没料到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改变的地步。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切,一直飘到了自己家的炕上,正是这一落,她的身子就像彻底散了架。


以往,她之所以能从一个接着一个的苦难坑里爬出来,儿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撑。每当想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能有个好前程,即使为儿子苦死了,也没什么遗憾。那年,马存惠说了把他家宝贝女儿给海文当媳妇以后,那些日子她高兴得整夜都难以入睡。马家那姑娘,多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只要过门到自己家来,还怕往后不省心吗?


在整个梨花湾的同辈女人里,无论锅灶、针线还是家教,没有一个能抵得上她金氏的。仅面粉一样,就能做出形状不同、味道迥异的几十种吃食来。再不要说什么杂七杂八的五谷、肉食和蔬菜了。她做出的功夫鞋,老伴海中山在世的时候,即使穿着它们上山拉石头,一年还磨不坏一双。她绣出的花,色气好,图样美,手艺巧,小伙子们抢去当信物,姑娘们带去当嫁妆。


海中山的一对老人在世的时候,她把他们当亲娘亲老子侍奉,二老双双有病卧炕,她扶起放下,端吃端喝,伺候生活的不便。二老先后去世之后,自个儿的男人也很快走了,她却依然那么虔心敬意,每到他们去世的年份和月份,大都要请念经人上坟,光阴再紧啬也要做些施舍,家里稍有些底垫,都会动大一点的求祈。


那时,她总会这么想,海文和马家姑娘麦尔燕的亲事,是真主的拨揽,也是她和海中山行好干善积下的德。可眼下海文这傻驴、瓜狗、瞎眼猴,偏要和杜英英好。杜家的亲有个啥攀头,人家是害死你爹的人呀。替娘老子报仇是儿女的天职,他放下性命深仇不报,放下人家曾对自己家那么多次整治的夙怨不管,却要娶人家的花丫头当媳妇。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忤逆种、糊涂虫,真是白费了她几十年的心血了。


即使不讲这仇和那冤,杜英英究竟哪点比马家姑娘强?论锅灶、针线和家教,要哪头没哪头,听说脾气还极像她那直脖筋老子,若果真到这个家来当儿媳,不过三年五载,就会把她的这条乏命断送掉。惟独书比马家姑娘念得多一些,估计这些年回队劳动,早就忘得所剩无几了。这段时间,在操办城里餐厅的业务中,通过对顾客迎来送往的观察,她觉得麦尔燕识的那些字也足够用了。


在她看来,如今的社会真是不一样了,即便庄户人家的女娃,没文化也不成。不论在队上的企业里上班,还是到城里做事,有文化的姑娘,派到哪个岗位上都可以胜任。但文化这东西,一般情况下够用就行了。一旦掌握得太多,就只剩下了心眼儿。但凡是闹腾着离婚的,有几个不是这种女人?再说,谁一辈子没有坎坎坷坷、三起三落?与杜石朴那种人生养和调教出来的女儿在一起过光阴,能顺心如意吗,能牢靠长远吗?


刚躺倒的时候,金氏还没有绝望。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儿子肯定会向着她,依着她。她想海文肯定知道,儿媳与婆婆的关系该有多么关键和重要。之所以对这件事情抱有那么大的指望,她总以为自己最了解儿子。从小时候起,他就和庄上其他男娃不一样,每当娘打骂了他,哪怕惩治得不应该,都会一声不吭地乖乖站着,完全和他的老子一样,为人处事总是那么不愿张扬,有耐力,有韧性。


就在上中学的那个时候,学习费用那么紧张,每次去城里卖罢兔子回家,他都要在街上的清真食堂给她买点熟肉带回来,并且总是自己舍不得吃。每回,她都埋怨他浪费了钱财,可他却拿起筷子亲自给她往嘴里喂,还慈眯慈眯地笑笑说:“给娘敬奉吃头,再贵也花得值。”


几次下雪路滑不能回家吃饭,他都在学校灶上临时入伙。若遇到给学生改善伙食,自己随便凑合着填饱肚子,却把每人一份的好吃头,款款给她留下来,待到大雪停止后,再深一脚浅一脚地给她送回来,每次那脸蛋、鼻子、小手和小脚都冻得黑青黑青的。如此这般的儿子,在终身大事上,又怎会完全不顾母亲的心愿呢?


这时,金氏感觉门口好像有人走了进来,是收工回来的儿子吗?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瞅着,竟然是自己特别不愿意见到的女人保玉凤。她走过来,挨到炕沿跟前,逮住她的双手,像细心而又高度近视的大夫,嘬眉嘬眼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气色,而后嗲声嗲气地叫嚷开来:


“这么重的病,为啥不请个大夫来看看呀。”


“我啥病也没有,只是乏困了想躺一躺。”


“老姐姐,我可是给你送喜来了。”


“别说宽心话,我家里能有啥喜?”


“怎能没有,还是大喜哩。”


“你是在给我说宽心话吧?”


“杜英英瞅上你家的海文了,让我来给你达示知道呢。”


那年杜英英在自己家厨房里和张丽丽发生过口角后,张丽丽和马贵相好的事也没有瞒过她“贼溜子”的眼睛。自从她曾不计前嫌地在两家老人面前替张丽丽和马贵讲过情,她们两位姑娘又重归于好了。得知海文和杜英英的事情出现了僵局,张丽丽苦苦哀求娘老子,一定要给他们两家的老人讲讲情。


女儿的这番话,将张家夫妇一下子提醒了。自从海文当上队里的会计和公司的经理以来,他们夫妇的心里一直都在犯嘀咕,后悔以往真不该和人家闹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矛盾。说到底,还是自己做人没胸怀,没远见。总怕海文给他们穿什么小鞋,使什么绊子。见女儿一片热心,就想利用这件事,缓和一下自己家与海文家的关系。商量之后他们连忙决定,张佐铭跑杜家,保玉凤走海家。


“不行不行,这事谁说也办不成。”仅凭预感,金氏立马断定,保玉凤到自己家里来,肯定不会有啥好事。在她看来,人的话语和行为,是自己道德品行的自然表现。一旦了解了一个人的道德品行,即使对方不开口,也能从行为举止中,尤其是眼神里看出真实动机。听罢保玉凤的话,得知不出自己所料,金氏赶忙予以回绝。


“她大妈,如今的年轻人,你别当我们年轻时候那样,像个顺毛驴驴一样,娘老子想往哪个桩上拴,就乖乖儿往哪个桩跟前走。人家现在是自由恋爱,是国家的法律在支持着人家想和谁找对象,就和谁找对象。”她绕着圈子说了很多自以为最管用的话,看着刚刚挣扎坐起来的金氏,不耐烦地重新躺倒在炕上,并且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保玉凤才算饶了她,扭捏着老腰身很不服气地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