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罢甘草，海文带着母亲来到集市上的清真小饭馆里，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羊肉炒揪面。师傅的手艺远没母亲的好，但穷惯了的庄户人，能在街上慷慷慨慨地下一回馆子，尤其也还是政策允许之后刚刚开张的老百姓的馆子，真有一种破天荒的新鲜劲儿，与做人做出个样子来的欣慰之感。要知道，在此之前的许多年里，私人——也就是个体劳动者，是不允许从事这类经营活动的。

集市上的变化令人难以置信，就连囫囵个儿的活羊、活牛与活骆驼，整袋乃至整车的粮食，整篓子乃至整大桶的香油，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市场，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质论价了。在以往的很多年里，这可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哪怕有人仅仅虚构一句类似这般的情况，都可能被指责为是向往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或妄想复辟资本主义制度的什么分子。

海文知道，并不是那些人有多么险恶的用心，而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扣帽子和打棍子这两种攻击他人的方式，几乎成了国民的司空见惯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与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好像不那样，就是不懂常识、不懂政治，就觉得自己已经和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如果不向那个方面努力，就是自愧不如。

仿佛为了向人们提醒这种变化似的，市场管理和税务人员也都换上了新的服装，以一种全新的形象执行公务。无疑是颁布了有关集市开放的新规矩，就连他们对买卖人的态度，也都一下子亲热起来。看得出来，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如何维持市场秩序和忙着收税，却很少像过去那样，总是热衷于关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时候执行公务，一旦觉得有问题，首先就会盘查有无加盖公章的介绍信之类的证明材料，如果觉得问题严重，还要力争到有关地方去调查核实。

人们对待这些工作人员的方式也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变，无论是当面还是背过，也都称作是“老某”、“小某”或“某同志”、“某师傅”，而不像过去，当面总是很恭敬而又很夸张地称他们是“某主任”、“某书记”、“某局长”，背地里却又口口声声离不了“狗日的”、“驴下的”或“***养的”一些污言秽语，来渲泄自己心中的愤懑。认真想来，很多时候这些人却是当了替罪羊。其实，更多是对极左集市贸易政策的抵触情绪。

出了县城东门，海文让母亲先回了家，自己带上用书包装着的黄豆和绿豆，到县委家属大院去找郑世文同学。昨天晚上，听说海文要去见学友，母亲和妹妹们在灯下，将两种豆子色正粒圆的一颗颗捡选了出来。这可真是，礼轻人意重，一点质朴的东西，却代表着他们全家人的一番心意。很久没见郑世文的人影了，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挺让海文挂念的。再者，自己也想见一下世文的父亲，他毕竟是县上的一位领导，可以顺便打问一下有无庄户人的什么好消息。近期以来的一些迅猛变化，让他深深体会到了新信息、新政策的重要性。

他特意选择了城里人刚刚吃过中午饭的这个时间，否则自己是少数民族，与世文家生活习惯不尽相同，吃不得人家的饭菜，还要干扰和影响别人的用餐时间与生活情绪。正好世文全家人也都在屋里，尽管他反复解释说，自己已在集市上下过馆子，他们一家人还是不依不饶，仿佛他不吃点什么，就是不给他们面子似的。

世文的母亲用新锅给他烧了开水，并用洗了又洗的杯子泡上了清香的茶水，世文的父亲给他拿来了清真糕点和果脯，世文又气喘吁吁地从集市上的清真小食铺里给他端来了一盘吱吱冒油的羊肉水煎包子，就连小妹妹也端来一个圆圆的小铁盒，从里面一个劲地给他递各种形状或颜色的清真糖块。

本来不想打搅人，反倒使世文一家忙活个不停，海文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只是脸热心跳，浑身也感到格外别扭，不知该怎样办才好。一直以来，多民族杂居的生活，使他深深体会到，异族人，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异族人，所给予其他少数民族的类似这般的暖心热肠，总有着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特别意义。

由于盛情难却，海文只好各样尝了一点，并歉疚地说，若在自己家这样吃，母亲肯定要指责他不懂礼节与做人的规矩。世文一家人顿时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将羊肉包子每人分摊几个。吃喝中间，世文父亲也还谈及，自己已经收集到了大量的资料，正在利用业余时间撰写一本《海瑞传》。他说海瑞是他们老家那地方的回族人，自己很钦佩他那种刚直不阿、清正廉洁和为民谋福的品格。他还说，也许正是对海瑞精神与品格的敬仰与崇尚，工作中，自己最爱坚持原则，从不愿拉帮结派。

世文母亲接着丈夫的话对海文说，那次在决定县政府班子的重新选举中，有些人通过暗地串联，想撤掉他这个副县长，他毫不客气地当众予以了揭露，其中手段最毒辣的，就是当年制造梨花湾十三队所谓民族事件的那个龙仁和。经过深入调查，非但让回族人养哼哼的馊点子是他炮制的，就连那个群团组织到十三队演习也是他亲自授意的。目前，对方已经受到了党政两方面的纪律处分。

在最近举行的人民代表大会上，世文的父亲已正式当选为正县长，他决心不辜负全县人民的希望，尽心尽力地把各项工作做好，也想给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争光添彩。他深深知道，这个县是回族聚居县，其中有接近一半的人口是回族，在民族政策的把握和执行方面，来不得半点的搪塞敷衍。要知道，这是将心比心的事情，任何的不确实、不深入、不到位，都换不来真诚和团结，并有可能给未来的工作埋下隐患。

大概是世文父亲觉得妻子的说话沉稳不足、自豪有余，立即把话题转到了前面，他说，通过这次翻阅资料，他才愈发了解了回族的历史。不仅有着灿烂的文化，也出过不少伟人，但也是一个往往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多灾多难的民族，历史上除了个别朝代处境好些，大都受尽欺辱、惨遭屠杀，像陕甘回民起义失败后，陕西回民竟然十不存一，甘肃回民三分去其二，最恶毒的是采取以回制回的分化与剿灭的镇压政策。难怪孙中山先生早在《三民主义》中就说过，回族在中国历史上受压迫最甚，痛苦最多，而革命性亦强。

听着世文父亲的真诚表达，海文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崇敬。为自己能认识这样一位有魄力、有见识、年富力强、胸怀开阔的好县长而激动不已。他站起来，紧紧握着世文父亲的手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我要以我虔诚的心灵，我要让我的母亲以她的虔诚的心灵，祈求安拉给你以相助。”

“多谢你的信任与鼓励。这份东西给你吧，是你们队那场所谓的回民事件的平反文件。”说到这里，世文父亲走过去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份复印好的文件，递给了海文。并介绍说，之前你哥马华也为这事来找过我。当时，我就告诉他，这件事对落实民族政策关系极大，为了提醒自己，我还专门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并委托有关部门，尽快调查落实。

也就在这个时候，海文从身边的一份材料中看到，世文父亲的名字叫郑凯。这个发现，要比在此之前还不知对方已成为一县之长还让他深感不安。可不，与世文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却一直不清楚人家父亲的全名。看来，自己的为人处事，尤其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并不像以往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时所认为的那样——清醒、缜密而大气，而是还需要时不时地提醒、完善与校正。

海文拿着这份文件，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上面不仅有马存惠这个显眼的名字，与宣布他无罪的文字，同时他也看到了父亲海中山的名字，以及对死难者家属给以适当抚恤的言辞，他的手禁不住瑟瑟抖动开来。父亲啊父亲，马存惠大伯啊马存惠大伯，娘啊娘，马华啊马华，梨花湾所有的穆斯林啊，你们谁曾想到过，今生今世咱们会有这样一个重见天日的重要时刻。

他立即决定，要尽快回去向大家报告这一特大喜讯。出了世文的家门，他朝着梨花湾一路小跑而来，没多长时间就已进入了本队的庄子。读过海文拿回来的文件，马存惠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泪水啊，你酣酣畅畅场地流吧，浩浩荡荡地流吧，快快冲走人们魂灵深处的痛苦积淀吧，快快涤荡干净梨花湾十三队的奇耻大辱吧！多少年以来，你却只是暗暗地往人们的心里流，血里流，命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