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村庄呜咽(2)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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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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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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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02字

谁知事情进展到半道,亲家又突然变了卦,派媒人来说:“马贵已经年过三十,为人处事也总是滑稽有余,诚实不足。我们拿着个俊秀的黄花闺女,一分钱的东西也不要,倒贴房产、田地和耕畜,图的就是一个年轻实在的掌家娃。说白了,就是要让闺女舒心,让爹妈放心,让光阴越来越有奔头。”


生罢闷气过后,马存惠也认为,亲家说得不无道理。看来,人家已经仔细打问过了。本来,马贵和那稚嫩女子年龄相差得过于悬殊,是有些不太般配,再说即便在他这个父亲身边的时候,马贵做事也一直让他难以放心,一贯我行我素,馊点子倒不少。而两位亲家说话做事,又一直欠缺威严,只要马贵惹他们生气,两家人就有操不完的心。


定下这件事情那阵,亲家的姑娘芳龄才十六,也正值马华走投无路之际。看着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马存惠心里阵阵怜悯,遇上自己这样一位劳改释放犯的老子,和十三队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生产队,即使你的心比天还高,命却比纸还薄啊。一气之下,就让马华顶替了这个角色。


哪知人家就等着要这张牌,一把攥住就不放手了,当即就定了婚。马华本不想当上门女婿,堂堂一条男子汉,怎能为娶媳妇的事,撇下老人、兄妹和乡亲,并且离开这热乎乎的故土呢?但想到多年来,自己在这个生产队受的那些窝囊气,想到为了儿女们受尽磨难的父母,想到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反倒被自己抢去了媳妇的哥哥,他狠狠心接受了这件事情。


是啊,在这世界上,该有多少人,都能为老人或亲骨肉舍生忘死,我当个倒插门的女婿,还有啥困难的?再说,一直守在这个庄子里,能有什么出息呢?由于爷爷当过阿訇,父亲是满拉,还蹲过大狱,他吃够了家庭成分的苦。岳父那边的成份却是地地道道的贫农,自己正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摆脱一下家庭政治条件不太光彩的束缚。


他想换换环境,努力创家立业,攒上宽裕钱送回来,给爹妈买好吃喝好穿戴,让兄长尽快结婚成家生根立后。但此刻,他却又后悔了,边走边埋怨自己:你哪点还像个说话如板上钉钉的男子汉呢,纯粹是个说话如剥葱的妇道人家嘛。那天,正儿八经与海文一起说定,要携起手来干一番事业,现在却又到东山深处,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你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然而,他又怎能不去呢?那边家里只剩下未婚妻一个利索人,究竟是伺候两个病人、种田、放牧牲畜,还是照顾两个妹妹?看来,岳母定然是被累坏的,先前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利索人,一段时间不见怎能就已危在旦夕?若自己再不过去,恐怕就连未婚妻的身体和性命也难有保障。


再说,家里也遇到了一件烦心事。那天,有人来给兄长马贵说媒。姑娘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住,由于家里的成分不怎么好,对男方的政治条件也不打算挑剔。这位姑娘给兄长当媳妇真是绰绰有余,只是自己的家里光阴过于寒薄,给不起近千块的彩礼,也买不起高档的三转一响四大件,好端端的喜事,一风吹了。


为这事,父母愁得昼不思食、夜不能寐。家兄也为失去了好姑娘,悄悄抹眼泪。两方面的为难一道逼来,是梁山又怎能不上呢?人啊,为什么这样难做;人世的路啊,为什么这样难走?此时此刻,马华真不知如何是好。若这样走了,海文万一落选,又不肯上补习班,决心回到生产队里来实现诺言,岂不是他欺骗了人家?


村口路上的人群和马队,走得那么艰难,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找遍整个庄子也没发现海文。不见他,马华就不上马。面对这样的忠诚与厚道,大家也毫无办法。没错,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场景,人们还是头一回遇到。知道马华为难的原因后,人们的脚步越发不肯好生朝前移动,越发舍不得这样的青年离开自己的家乡。


看看天色渐晚,娶亲的老王骑在团团打转的马上,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着:“不是我老汉发火哩,你有个多么了不起的朋友舍不得丢掉呀?这是娶亲呢,又不是娃们耍过家家。要是不太长的一截路,我睡大头觉让你们等吧,这可是颠颠簸簸好几百里路呢,况且又是天色阴沉、黑灯瞎火!”


马存惠也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赶忙请娶亲和送亲的人一起上了马。即将起程的时候,他和老伴吴秀梅一起来到了马华跟前。母亲给儿子往展光拽着衣服,父亲给儿子重新系着彩绸,就在这么依依不舍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忍不住地湿润了。见老人这样,马华又怎能不泪如泉涌。


泪眼里还能看得分明,二老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庄严的深层里蕴蓄着可亲可敬的慈祥,在庄严和慈祥之中又夹杂着仿佛欠下孩儿账债般的难言苦痛。父母见马华这样伤心,连忙忍住了泪水。是啊,即使心轻再沉重、再难过,也得想办法稳住情绪,不能把喜事办得变了味呀。


“努哈,你去吧,攒上个心劲过光阴。”母亲轻轻唤着二儿子的经名说,“妈求祈真主,给你赐予平安吉庆、手脚勤劳和荣华富贵。”


“儿子,你放心上路吧。今天爹和你妈没法去送你了,咱们都骑不稳当那颠颠簸簸的马,你就别见啥怪。”爹也强忍着感情,声音哽咽地说,“有乡邻亲友随你去呢。家里的事你就别扯心,吃的花的都有呢;家里的人你就别惦记,有真主看守呢。”


“爹、妈,我的事,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儿子抓住二老的手,忍住泪水强作欢颜地说,“去了,我当然要好好创光阴。娘老子培育我几十年,真是费尽了心血。儿子不能在身边孝敬,也是事不由人啊。不过,我会抽空来看望你们的。”


娶亲的老王又喊开了:“尔撒满拉,已经后晌黑了,赶快让儿子上路吧!”


“走吧,走吧,再不能拖延了。”马存惠大声答应着。


告别了父母、兄长、家妹和乡亲,马华这才大步向那匹早已为他备好的枣红马跟前走去。


此时的人群静得出奇,人群前边站着的海兰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的情感,晶莹的泪水从脸上一股接着一股往下流,有一些还流进了嘴里,那么咸,那么涩,又那么苦。而那次,她和马华一起在月光下说情话儿的时候,泪水也像这样流淌过,却是那么香,那么润,又那么甜。她永远也忘不掉他俩说下的那些话,与当时的那种情景。


马华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吓的又像是冷的:“以后,我们再不能这样了。”


“为啥,你说为啥?”她惊得像个精神病患者,双手使劲摇着他的臂膀问。是啊,刚才他俩的言谈举止还是那么缱缱绻绻的呀。


马华知道,她肯定是想多了,没准儿把问题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不得不说出了实情:“我哥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个对象呢。我俩这样做,叫他知道了,心里多难受啊。”


“原来是这样啊。”起先,海兰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听他这样解释,不禁为他的善良而颤栗起来。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哭了。这次幽会,是他们爱情的开始,也是他们爱情的结束。到来的,是那么热烈和执着;告别的,却又是这么悲痛与怅然。


副队长张佐铭的女儿张丽丽也在流泪。在这个庄子里,她最看起的小伙就是马华。多年来,由于他爹马存惠坐过大狱的事,自己一直不敢与马华深交。以往的生活经历,早就反反复复地告诉了她,一旦有了那样的事,即使再俊美、再有本事的小伙子,也是灰不溜秋的,乃至将来有个一男半女,依然是灰不溜秋的。


她一直盼望刮来一股什么风,把他爹的那件不光彩的事,吹到九霄云外去,然而那股风却总是不肯到来。就在她还想继续等待下去的时候,马华却要走了。细想来,就连往后好好生生望对方一眼,与他说句贴心话,都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便禁也禁不住地抽泣着。


海兰本来还想控制自己的感情,听见有人这样伤心,也呜地一下哭开来。他俩的声音刚融合在一起,马华的妹妹马菡也忍不住了。人说,三女一台戏,而今,几位女子一道痛哭,就像上演着一场最能激发人感情的悲剧。霎时,就连整个人群都呜咽起来,这大概是梨花湾有史以来最感人的一次送别吧!


人们没有忘记,马华给他们讲下的那些古今中外的动人故事,给他们治愈的那些病痛,给他们做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家什。他可是自己庄里的人才啊,灵秀之气啊,精气神啊,怎能轻而易举地奉送到别的地方呢?送走他,就是送走了十三队的荣誉、智慧、胆魄和支柱;送走他,人们的脸上羞愧,浑身无力,心里痛苦啊。


人们也没有忘记,正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和他的老子做过大狱的事情,马华在这里该遭受过多少屈辱。想到这些,人们又觉得,马华这小伙儿还是有个性、有主见、有志气。设身处地地想,倘若自己曾遇过那样莫名其妙而又无穷无尽的冷落与整治,眼下又得到如此得天独厚的信任与宠幸,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种抉择。


走出梨园,海文的眼界一下开阔了。在高考落第的这个关键时刻,他的感觉,一直寻找着能将自己从被动中解脱出去的开阔与辽远,但也没有忘记捕捉生活里充满着温馨之感的实在与可靠。以往这时候,家家户户房上烟囱里缭绕和弥漫开来的灰色云烟,早就把整个庄子笼罩起来,站在这里望去,整个十三队,就像雾里的都市、云中的世界,那样微妙而又真切,那样恍惚而又神奇。


今天却显得格外反常,莫非整个庄里的人家,还没有开始准备晚饭?按理说,这可是开斋节的第一个傍晚,应该多动烟火才是。更让他惊奇的,是天空的晚霞,刚才还染得长空一片火红,这阵却变成了一群群惶恐不已的乌鸦,仿佛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不小心栽进了夜潭,溅起了一拨儿又一拨儿黑乎乎的水花!


这般天色里,十三队的庄子变得那样模糊不清,凭听觉分辨,却传来了一阵阵马的嘶鸣,声音凄凉而又焦躁,接着又刮起了一阵阵低沉而又悲戚的风声。不对,好像是很多人的哭声。海文猛地怔住了,庄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幸。一种恐惧感立马向他的整个生命袭来,霎时间就连呼吸也变得格外艰难,仿佛只有出来的气而没有进去的气。


如此情景,让他立刻联想到了当年父亲出事的场面。庄口的路上,有人也有马,人在嚎啕,马在嘶叫。想到这里,他飞也似地向那边跑去。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是一位本事非凡的勇士,乃至是一位有特异功能的神奇人物,定能拯救那里发生的一切危难。绝不会再像父亲出事的那次,只知道震惊和悲哀。如今他可是一条长大起来的男子汉了,是一条堂堂正正胸怀大志乃至奇志的男子汉了。


准备扬鞭起程的马华,见海文向自己这边飞奔而来,立即下马迎了上去。他的那副新郎官打扮,与大家的难舍难分的场面,让海文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万万没能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怂包,临阵脱逃的懦夫,没志气也没骨气的窝囊废!看来,以往自己只了解到了他的积极向上的一面,而在这个人生的关键时刻,才发现了对方的懦弱卑微的另一面。


与他共同“坐夜”的那个晚上,对方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和他一起在这个庄子里大干一番事业的。仅仅过去了几天时间,就连对方的话音还在自己的耳畔萦绕,对方点燃起来的希望的火苗还在自己的心头熊熊燃烧,而他本人却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人生抉择。像他这种有始无终的男人,像他这种见了好处和女人就抛弃故乡、忘却理想和无视弟兄情义的逃跑分子、可怜虫,还当什么新郎官啊,还不如一头撞死在那匹儿马的***上算了。


也就在这种时候,“言必信,行必果”,“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一些至理名言,总要时不时地闪现在他的脑际,激励着他的心性和勇气,怂恿着他对马华的埋怨和蔑视。这种感觉,也让他立马停住了脚步,仿佛只要向对方那边靠近,就是向耻辱让步,向窝囊废屈服和献媚,就是自己狠狠打自己的响亮耳光,自己污蔑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当马华把一双手热情地伸过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是那样冷若冰霜,没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接应。


“好兄弟,我失信了。详细情况,过些日子回来之后,再对你详细述说吧。那天,‘坐夜’时候,与你说下的话,千万不能当真啊。我走了,你一定要量力而行呢,千万不能犯犟呀。”


“你放心去当你的新郎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回来的。”海文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立即反转身走了,向着人群的后边。留给马华的,是直挺挺的脖筋,硬板样的脊背,出乎意料的冷落,哪怕独自一人也要将誓言进行到底的架势。


“娶亲的和送亲的人们啊,你们都把眼睛掰大好好看看天色吧,还不赶紧让新郎上马,想往黑天半夜磨蹭吗?要知道,你们这样做,可不是成全人家,而是累害人家!”就在马华要追过去要给海文彻底解释清楚的时候,娶亲的老王的声音在人们的头顶上霹雳般地炸响开来。


人群的呜咽声愈来愈大,月亮和星星似乎也被人们的这种情绪感染得激动不已了,赶忙用黑云手帕在眼窝里和整个脸上抹来擦去。咔嚓——,随着一声撼人心魄的惊雷,天空旋即出现了一个金光灿灿而又颤颤抖抖的大问号。远远望去,那些娶亲和送亲的骏马好像在天空的问号上跑呢。


老爷爷挥动着拐杖,老奶奶抖动着盖头或披巾,毛丫头和小尕子们跳着蹦子在嚎,姑娘和媳妇们有的踮起了脚尖,有的伸长了脖子,小伙子们竟忘了放下已经伸了很久的手臂。刹那间,蚕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般地砸将下来,人们谁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哪是雷声,哪是哭声。仿佛整个梨花湾乃至整个世界,都随着人们胸脯的起伏颤动着,随着人群声音的震慑轰鸣着,随着人群泪水的汇合涤荡着。


义愤填膺情绪中自我折磨的海文,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被这种从未遇到过的巨大而悲壮的场面深深震撼,会被这种巨大而悲戚的气势深深感染。顷刻之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汩汩流淌开来,热流也在胸中浩浩荡荡地奔涌着。蓦地,他一下子冲出了人群,宛如箭一般地射向了马队消逝的方向,射向了夜的深处。可他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抢回马华,还是要与他殊死搏斗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