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公路上的头巾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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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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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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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966字

眼前已经空了,搜遍时间所有的口袋——也找不到哪怕一幢柴草的屋舍,连同冬季储存白菜的地窖,酿制米酒的木槽,以及在大雪之后隐匿爱情的养马棚。


在那个难言的秋日,热闹的农场宣布解散。似乎一切都是注定要到来的,缄默和哀伤,哭泣与无奈。上工的钟很像一顶古代士兵的帽子,被人从大树上取下来。夕阳将人们最后的身影收藏,田地顿时一片荒芜,马车的轮子很快被泥土沤烂。干打垒的房子,被隆隆的推土机铲平。一只一动不动的乌鸦在树枝上蹲伏,它成了农场最后的守望者。


我踩着天空新下的厚厚的积雪,在一片小松林里找到一片乱石堆积的坟墓,还找到一些碎纸片:上面记满了与粮食收成有关的数据,还有几则十几年前的天气预报。


枯草,石碑,尖细的灌木。白皑皑的积雪又深又冷,脚步阻滞,视线越来越模糊,而往事从公路的另一端开始浮现。那时候,我二十来岁,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封寄自农场的来信。里面是一摞诗稿,作者的名字很中性,不能通过名字确定性别。字迹歪扭毫无章法,诗的内容也是幼稚的,像一把野生的幼苗。很明显,这样的诗没有进入我的标准,我不假思索地将它们丢进了废纸篓里。但作者并未就此罢休,同样的信件和诗稿仍然小风车一样蹭蹭地飞临。不久之后,作者居然找来了,让我吃惊的是,她是一位的姑娘,只有十七岁。一位村姑式的少女,围着红红的头巾,带着不谙世事的矝持,脸色格外苍白。她的突然闯入令我特别尴尬,忍不住朝正在咕咕烧开的水壶粗暴地吼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斥着比严冬更冷漠的生硬。


当时的我,可耻的虚荣心还在茂盛地生长,偏执,甚至狂躁。像一束无根的招摇过市的稻草,我缺乏对人生与苦难最基本的理解。面对这次陌生的来访,我完全忽略了一个人的心理感受:满怀希望的她如何寂然失望地踏上那条返回农场的公路……时值隆冬,路两边全是挂满雾淞的柳树。天很快就黑了,寒星一粒粒镶在天幕。她蜷缩在一辆透风的马车里,怀揣一摞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的诗稿。任由农场的赶车夫唾液四溅地讲了一路笑话,而她怀抱一缕清澈的月光,只有沉默。……是的,回忆这件事需要勇气,像打发一个急需食物的乞丐,我潦草地打发了一位急需鼓励的姑娘。


我说:“等着吧,我会与你联系的……不过,这些诗写得很糟糕。”她的脸仍旧很苍白,鼻尖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知道她的死讯是在一年后——这个农场成立了一家印刷公司,经朋友介绍,我们有一期杂志在那儿承印,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农场的领地。谈完业务后一位姓苗的经理留我与一位同事吃农家饭,向阳的山坡,野荠菜,南瓜花,炸山珍,黄灿灿的山鸡蛋,还有一盆香气四溢的野兔子肉。不知怎的,席间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姑娘,我想,如果她还在农场生活,不如把她叫来吃饭,凑个热闹。经理听说后眼睛眨吧半天,思维转动半天,脱口而出:“嗯,那孩子啊,死了!死了半年多了!”我心里一惊:“……怎么会!”见我失态,经理却笑嘻嘻地打趣起来:“那丫头长得怪俊啊,嗯,你与她什么关系?哈哈,你们写文章的人,个个都是浪漫的情种……”我急忙语无伦次地辩解:“没什么关系的,哪能与什么人轻易地就有关系的……咳咳,你太会联想了。”我从内心顿时升起一股厌恶,用意念朝经理那堪称经典的商人嘴脸上狠狠唾了一口。


经理告诉我,女孩患血液病多年了,一直休学在家。全家人为了医治她的病,卖掉了所有能够换钱的家当,她的父亲甚至经常到山下一个简陋的血站卖血换钱,终于自己也倒下了。最后,为了弟弟的学业不受影响,她干脆放弃自己,拒绝治疗,任凭生命像一朵来时的花,承受魔鬼的无情摧残与枯萎。美貌与肉体多么泡沫,她死时只剩下了一副轻盈的骨架。


关于她的一切,我没有掌握更多的资料。想到她的坟前祭奠的念头闪了一下后又迅速熄灭。野趣横生的午餐再也没了原有的味道,我用沉默的表情来对付最后一勺冰冷的菜汤。


为什么人必须在经历与觉悟之上才能够不与可笑和迂腐染指?生命的温暖与虚枉的艺术指标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去吧,虚假的诗歌与文字,你的价值不及一粒纽扣大小的药丸。我在想,偏激的情绪是多么有害。对他人有害,对自己有害,对人类所处的时代不过是增加一只盛垃圾的塑料袋。我知道即使是再多的赞美也不能使病残的生命延续,但片刻的激励却可以让融化的春天抵达灵魂。如果写作带来的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清高与苛刻,我宁愿选择放弃所有的声音,让生命的根须随同一株老树默默腐烂。这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双手***衣袋,我沿着被废弃的孤零零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满眼的暮色降临到骨髓深处。一只铁皮盒被我踢了一路,耳边响着空荡荡的回音。


(原载《岁月》杂志2006年第12期,《散文选刊》2007年第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