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10200字
一个字:热
看不见的热。从大街到小巷。从灼人的沙滩,到灼人的旷野。从室内到室外。一个字:热。像一锅水突然煮沸了。像一座活的火山突然爆发了。像一座房子突然起火了。2007年,八月。我躲在房间里勉强喘息。打电话给远方的朋友。我的朋友也躲在房子里喘息。他说:能喘气就不错了。人类的要求一天比一天低了。他说:知道为什么地球这么炎热吗?是因为所有的空调都运行了,所有的热气都散发在空气中。还有郊外的化工厂。水泥厂。造纸厂。发电厂。钢铁厂。火葬厂。市政大楼以南,矗立着两具香烟一样日夜燃烧的烟囱,远远地看上去像两柱香,它们已经顽强地从计划经济时代烧到了市场经济时代。从无产阶级专政烧到了科学发展观。它们是两个任劳任怨的老劳模。两个不知疲惫的***狂。每当我驾车路经此地,总会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那是隐藏在烟囱下的巨大装置在轰响。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城市里,公车在轰响。私车在轰响。110在轰响。120在轰响。消防车在轰响。中心医院在轰响。下水道在轰响。人们贪婪的欲望在轰响。楼盘的水。股市的水。利群商场的人流。被污染得像一条月经带一样肮脏的河流。呜呜呜。呜呜呜。在轰响。
因为热,三天来我足不出户。发烫的手机成了我链接外界的惟一纽带。上午读书。《动物庄园》(奥维尔)。《撒旦诗篇》(拉什迪)。《人都是要死的》(波伏娃)。《圣经》。《金刚经》。《古兰经》。神的声音。人的声音。兽的声音。鸟的声音。中午我上网。看到某论坛在吵架。我慌忙跳过它来到另一论坛,发现另一论坛也在吵架。我看到熟悉的字眼:傻x!傻x!傻x!我笑了。他们以此证明自己是聪明的。他们经此证明自己是文明的。他们以此证明自己的器官有一定的智商。
楼下,两条伸长舌头的狗正呼哧呼哧地喘。喘。喘。一个月前,我还看到这两个家伙在撕咬。为了博得小区里新来的一条名贵京巴的青睐。雪白的京巴。新来的。长相可人。被一位妖媚的女士牵在手里。她红色的高跟鞋打击着干燥的路面:哒哒哒。哒哒哒。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走下楼。抚摸着其中一位湿淋淋的狗头,说:我亲爱的孩子,这么热的天,给你一位美女,又能怎样呢?啊?
这时,我接到晚报朋友的约稿电话,命题作文:你知道2020年是什么样子的吗?我脱口而出:2020年一定比现在更热。而我们,无处躲藏。
时光的暗牢
痛风: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严令戒酒。此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是酒场少了。朋友们知道我不再染酒,坐在场合上,自己也觉得尴尬(人在某种氛围下,清醒是何等不合时宜呵)。在中国的北方,简化了酒这一项应酬,意味着一个男人将要把自己孤立起来。新的朋友则很难再有。好在我本人已无心再交新友,接受一个人比接受一条狗更难。是谁说的一句话,大意是“三十岁后就没必要再认识什么人了。”
随着年岁的渐增,对事越发宽容,理解了人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表面上看,自己比以往更加平和,但内心的原则却早已明确。为此,我在与某人绝交时毫不拖泥带水,当然,我对世事的宽容也是不做假的。
对于人性,有时伤心到绝望之境。在哲学意义上,我赞同叔本华,却又不追棒叔本华。总得来说,我是一个在悲观废墟之上建筑乐观的人。比如对大地与时代,充满了无限感恩。我感恩自然界,给我以生息之空间;我感谢上帝他老人家,让我认可眼前的命运;也感恩此生中毕竟遇到过许多优秀的男人与我为友,我们一路同行,跋山涉水,抵达了某个精神的山头。我感恩给我爱情的女人,让我的灵魂在爱的沐浴中凌空高蹈和飞翔。尽管,相爱简单相处复杂而困难。这其实是一个幸福的悖论:一切幸福开始都是简单的。到后来越来越琐碎,以至无法延续原有的感觉。
时光是一座暗牢,它让人一出生就被囚禁。往年的春天,几乎都要远游。记得去年的此刻,自己正在庸懒的扬州泡澡,当夜落雨了,我与友人一道在微雨中游览瘦西湖的夜景。垂杨柳,尼姑痷,唱评弹的少女。几天之后,转至大连,租车行进在微风习习的滨海大道。然而,正是那里的啤酒与海鲜,让我的痛风在一夜之间发作,让我的身体瞬间坍塌。
尽管,我不是个爱旅行的人,我的骨子里热爱着安静也实践着安静,旅行往往意味着累、走马观花、购物和受骗。但各种名目的会议把人堂而皇之地拉走,拉到所谓的名山大川去流汗。今年的会,一次在厦门,让低语代开。另一次是省作协的理事会,让言心代开。远方有新异的风景,但远方的人,和眼前的人毫无二致。
就这样慢慢衰老吧。我希望我能够缓慢平和地活到底——在越来越狭窄的暗牢中,我希望自己还算一名不屈服的囚徒。
藏品:陶
在我为数不多的藏品中,一件汉代彩陶似乎格外受到珍爱。它是一位山里的老人赠送给我的,如今,这位老人已经去世。
事情要追溯到八年以前。那一年对我来说格外有意思,我在突然之间不可思议地迷上了收藏,至今我也不知出于何种企图。在整整一个秋天,我冷淡了写作,玩物丧志,沉溺于小城一隅的古玩市场,并且身体力行地购买了一堆假货。其中有一次,差点上了一个古董商贩的当:在他的商铺里,他郑重地向我推荐一件镶嵌着一块红宝石的物件,说是清朝一品官员帽子上的饰品,那粒红宝石在幽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照得我一阵头昏眼花。古董商见我起了欲念,把价格抬到了一个不严肃的高度,经我一番死缠硬磨,最终以2200元成交(这在当时,也算一笔“巨款”了)。但当我要付钱的时候,那家伙却突然提出一个非分的条件:用美元支付。我微微一愣,问为什么啊?他王顾左右,支吾道“你想想办法吧,别问为什么了……”事后我才知道,这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是啥样,想趁机见识一下美元。可他的这一决定,让这单生意的情势急转直下,拯救了我了。因为我不可能身上带有美元,这样就在时间上向后得以拖延,给了我一个喘息之机,我说:明天吧,我想办法兑换美元。他说好。我又说,这件东西我先拿回家欣赏一番,我先给你打个欠条。他略作犹豫,也勉强表示了同意。当天晚上,我将宝石拿回书房,在放大镜下反复把玩欣赏,竟然没有发现丝毫破绽。第二天,我找朋友兑换了五百元美金,拿出其中的三百元准备付款,在办公室将爱物给一位搞美术的同事看,这家伙也搞收藏,并且有些年头,他自然比我略通一二,就将东西拿在手里反复掂量,大嘴的直线拉到耳根,说:好轻呵。又说:不像石头呵。听了他的议论,我简直有些脑羞,一把将其夺下,面呈不悦,说你懂不懂?他急忙歉意地笑笑,说让我再看看,一边拿一根大头针在宝石上小心的刺了一下,没想到这一刺不当紧,把俺的宝物现了原形:原来其材质是一种特殊的塑料。在那一刻,我的耳边回旋起古董商贩的叮嘱:这是个好东西……拿回家好好收起来,不要让人看……不禁哑然窃笑。
如今,回忆起那段日子,我真是感觉自己很疯狂,其状态不亚于初次的恋爱或者眼下的股民。每到周日,我“绑架”般地拉了妻子一道,我们各骑一辆破旧的单车,跑几十里山路,来到一个叫刘家的村庄,在那里结识了那位名叫刘善堂的老人。老人年届七旬,堪称一位隐藏在民间的收藏家,说起古董来滔滔不绝,嗓门震得满屋子落土。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另一只眼成了装饰,偶尔闪射一点灰暗的蓝光。但仅仅过去一两个小时,我就知道一只眼睛对于老人已经足够,他远比城里那位古董商具有甄别能力。此后,我们成了老人家的常客,我从他手里买下了我此生第一批藏品,价格都低廉得令人乍舌。我当时想,如果从老人手里买回的东西有一件是真货,也会让我发上一笔小财了,尽管发财不是俺的初衷。由于老人患有很严重的哮喘病,每次去时我妻子都给他带上一些药品,我则把珍藏多年的一瓶二锅头让其品尝。这样一来二去,我和老人成了忘年之交,时间也一晃两三年就溜走了。
2002年的春节刚过,我接到老人的儿子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那端,他用低沉的语气传达了老人去世的消息。我匆匆赶往刘家庄,知道老人的丧事已经结束,他死得突然。他儿子倒也显得平静,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盛肥皂用的小纸箱子,说这是老人病危时吩咐他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打开看时,就是这件彩陶。彩陶相当精美,上绘几只虎头,线条清晰生动而细腻,尤其两只虎眼,眉目上扬,有点像京戏中的脸谱。我当即问他价格,他摇摇头,说俺爹临终前说了,和你做了朋友算是缘分,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件好东西做个纪念,否则他死不瞑目。
老人走了,我中断了去刘家庄的路。从此,我生命里的兴奋点也跟着消失了。
直到去年,我家来了一位古董鉴别师,此人身居京城,见多识广,曾上过央视二台的《鉴宝》栏目。他是个秃顶,脑门光亮胡须飘飘,简直宛若仙人一般。只是说话略带口吃,还偶尔带脏字,露出一点人间烟火气。专家眼贼,只一瞥就从若干古玩中认出这件彩陶来,并且出了一个不菲的价格让我割爱。我慌忙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打开橱柜,里面是满满的瓶罐,全是我从刘老头那里购买的古玩,已经珍藏多年。
专家轻扫几眼,面露不屑地咕哝一句:假的,全是假的。
齐都镇
夏天是小孩子的生病时节,各种细菌以飞翔的速度在空气中传播,不幸叮落在女儿的身上。女儿口生疱疹,高烧达39c0,雪人在一家美容店听说小镇上的祖传药方可以将此疾很快治愈,这使我有机会接近一座小镇,领略这座古镇的黄昏与没落。
我们想让女儿尽快摆脱折磨,另有原因是她参加了学校的艺术体操队,每晚都要加班到深夜,为的是参加秋天的进京会演,耽误一天都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险——为此,我女儿已经完全丧失了童年的快乐和无忧无虑,她像一个职业超人那样敬业。没有一个休息日。即使是周末也要自觉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睡觉前做完一百个仰卧,一百个背肌,一百个踢腿运动。每当完成这些项目,女儿已经变成一轮水淋淋的“月亮”(女儿的乳名叫小月亮),但惟有这样,她才能安然地进入疲惫的睡眠。我们很心疼,但同样很无奈。
时代终于发展到今天,残酷的真相已经呈现,竞争从孩提就开始了。每每想到这些,都让我忍不住回顾自己懒散的童年:破旧的乡村屋舍,村边小学堂外的一片溪水,小树林、干草垛,牛粪堆,老磨坊,木匠铺。——这些在当代人眼中,根本是毫无价值的事物,它们被世界中心远远地抛弃和冷落。而恰恰正是它们,成为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那被我忘却和疏远的,却是当时教科书上的荒诞说教与“伟大的正确。”
齐都镇位城北,车程不足半小时。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到这里来了,隐约记得上次来时是陪同省作协的一位副主席参观齐国博物馆和古城遗址,那位老兄,亦是位好古人士,且擅长豪饮。当时是冬季,我们还去了齐国名相晏子的墓地,墓地在麦田里,我们的双脚沾满了残雪。而此时,正是麦收时节,公路两侧成了打麦场。滚动的麦粒,飞扬的麦芒,明亮的麦草。齐都镇上,小贩如织,行人熙攘,夕阳正将一脸的衰败泼洒下来。我的车子在狭窄的街道上移动,几乎擦到了行人的衣角。呵,这就是名扬世界的齐国首都么?时光悠悠,这首都历经两千年,到今天成了一座普通小镇,看上去和北方成千上万的小镇没什么两样。
齐都镇东,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大夫村。这名字让人回味再三,联想到遥远的风俗和齐国名士,而就在这座小镇的周边,潜伏着深厚的文化景观:殉马坑,车马馆,孔子闻韶处……当年,孟子也曾来这里久居,并且创办了一所著名书院。书院在山中,我与友人曾数次前往瞻仰。如今,那里竟然被乡人盖了一幢幢土神庙,供奉做工粗劣的石像,接待着近处和远来的香客。最难忘的是山中兀现一眼清泉,深不见底,据说饮此泉前许个愿,方可医病。毫无疑问,故都依然存活在民间,并且被迷信色彩所滋养和笼罩。
而我所要寻找的这位民间大夫,居住在大夫村一幢干净的院落,是位年约七十左右的老者,生得慈眉善目。他给人看病历来免费,从不收哪怕一文钱。据说,这也是祖传遗训,这一点便与江湖游医有了本质区别。但我做人的原则是与人互不相欠,行前让妻子在超市购买一箱山鸡蛋和一桶鲁花牌花生油,作为他行医的报酬。在他的耐心与和蔼里,一切都是顺利的:我女儿很乖地给予配合,张嘴,闭眼,药粉入口后轻含了一路,直到回家后才说了一句话:苦。
第二天,女儿的病果然好了大半。就这样,两千年香火不断。从女儿的身上,我完成了对一座古代都城的解读。
(原载《岁月》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