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3286字
这是比上学更早的一件事,当时我还在母亲的怀中吃奶。我吃奶的历史大约是三年,从零岁到三岁。那时候的乡下孩子,断奶都很晚。因为贫穷,一时找不到比母乳更好吃的东西。
那一年,国家下发了关于殡葬改革的红头文件,以后人死后实行火葬,木棺材换成骨灰盒。土葬太浪费资源了,而过去已经土葬的坟墓则要平掉,不留痕迹,田野一律种上葱茏的庄稼。
扒坟的消息是二爷从街上听来的,似乎全村人都很兴奋。为什么还要扒坟呢?据说里面埋葬的不是一般人物,是一位明代工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水利部长。卒后叶落归根,葬于故乡山东聊城沙镇田庄村。他的坟墓修建得很大,高高地矗立在村外一片阴气森森的松林里,墓地筑起一个园子,乌鸦在那里云集。与之合葬的,分别是他的几个妻妾。
关于这个人的奢华,在当地传说很多,我能记起的有两件事:(1)大量的金银随墓主埋葬,其中有两只用纯金制成的金蝉,叫了好多年,割草人路过墓园时,听得清清楚楚。后来遭遇了盗墓贼的袭劫,蝉声终于喑哑了。(2)有两名童男童女陪葬,那当然是穷人家的孩子,刚长到四五岁,就被父母卖掉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很快死去,建墓者特意设计了一个窗户,可以呼吸到坟墓外的氧气。里面摆放上油灯、炊具,灶台等家什,更为周到的是,还放了满满一缸食用油,一缸香喷喷的油炸丸子,外加一锅牛肉汤。这些东西,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平日里都吃不到。
起初,他们扒着窗棂没命地哭闹,声嘶力竭。村里的人都不敢凑近去看一眼。阴风呼啸,夜幕沉沉。几天后听着没动静了,才有人用火把将里面照亮,见两个小东西都倚着墙根像似睡着了,食物原封未动。不管怎样,人们松了一口气,吊吊的心放下来,然后用石头把窗棂堵严。
这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我今天叙述时心口隐隐作痛。这件事的直接作用是,墓主的后人相继患怪病死亡。后来整个家族都败落了,或遇难遭灾,或流落他乡。报应哩,人们说。
春雷一声震天响,毛主席一声令下,破四旧立四新,乡村的野火被点燃了。隔了几个朝代的民愤迎来了释放的一天:扒狗日的坟去。
至于狗日的坟如何被扒的过程,已经超出了我的记忆范围,估计是用农具,土法上马:铁锹、钢钻、锄头、炸药,甚至连耕牛也派上了用场。
下面是我记忆里的场景:田庄村在我们村子以北,约有二十华里路,时间是初夏的上午,母亲抱着我,还有一个名叫淑琴的少妇抱着她刚满一岁的儿子,由二爷带领,踏上了去田庄墓园的道路。路上我好像睡了一觉,突然被一阵刺鼻的气味熏醒了。我睁开眼,见满园子的人,吵吵嚷嚷。我被这样的场面吓哭了,不是小哭是大哭。我发现正在大哭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被大人带来墓地的孩子全部嚎啕。我哭的最厉害,抓着母亲的头发嚷着走,我要她尽快离开,因为恶臭的气味太难闻了!
母亲安慰着我,在人群中搜索二爷,二爷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说,好孩子,别哭,听话,咱就走,就走啊。嗯——让妈妈看一眼,好吗?母亲显然舍不得走,往人堆里挤,使劲挤。终于挤到现场跟前了,我似乎不哭了,眼睛看到一个深坑,里面有一具红颜色的棺材,棺材里盛着半棺红水(后来知道那是药液),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人七手八脚地打捞出来,丢到了湿土上。女人很丰满,全身雪一样白,头发乌黑。这时,一个手持镢头的壮汉走过来,叫道:离远点儿啊,刨了。然后一镢头刨开了女人的尸体,再用力一钩,挖下一个***——粉嘟嘟的***在地上滚动。
接着我又大哭起来。母亲叹口气,只好恋恋不舍地抱着我离开墓园。
这是我最早的记忆。有个细节我至今难忘:母亲在人群中找到了二爷,说二叔,这孩子老哭,咱们走吧,你看够了吗?二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带着母亲朝西门口走,被人挡回。那人说,西门关了,走东门。
(原载《当代》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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