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吹树响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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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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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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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408字

大风刮了七天七夜,春天的景色被一块黄布突然蒙住。我躲在简陋的林边木屋子里,好几天没有出门。


我知道风一旦在野地里肆虐,它的威力抵得过一百头雄牛。我的屋顶上落满了尘土,一定比积雪更厚,它们顺着墙壁沙沙地掉落。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便悄然拉开一道门缝,结果看到一具麻雀的尸体倒在门外——它肯定是被风呛死的,我把它捡到手里,看到它满嘴是土,嘴角溢出一抹黑血。又一条活泼的生命完结了,而冷酷的造物主是不会记录这些的,它躲在暗中目睹了一只麻雀的咽气过程,直到它一动不动为止。


虽然企盼已久的春天已经降临,一只鸟却没能躲过这场大风。而我的屋子也已四壁如徒,蔬菜没了,粮食没了,最后一只水果被虫子偷偷蛀空。而一只麻雀的死亡,更是勾起我许多不愉快的回忆。


我当时想:如果在这个残忍的春天,我躲不过同样的一场大风,或者比风更直接的黑暗,我的死亡决不会比一只麻雀更体面和惨烈。我这辈子所做的事情,并不比麻雀辉煌多少。从开始到结束,我都在为一些琐碎的事物不停奔波,鞋子坏了一双又一双。年轻时萌生的爱情令我害羞,无地自容。是的,天知道那时哪来的——这么多的抒情和矫情。身边围绕着小嫉妒。小算计。狭窄的心胸。短浅的视力。金钱的占有欲。难以割舍的情欲陷阱。虚妄的名声和各种荒诞……日子写满了生存的卑琐与不安。


令人压抑和窒息的建筑物,尖叫的舞会和歌厅和马路上的噪音,将覆盖人并不漫长的一生。清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它不是一年两年,而是贯穿全部的好时光。尽管我知道,远离这些何等困难,而从根本上告别将更加困难。人类经历了多少年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中庸: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日三餐,朝九晚五,貌似正常,日益麻木。


因此,厄普代克老人在遥远的彼岸跺脚,忍不住对世人说:兔子,跑吧。


然而我们无路可跑,我们没有兔子的自由。最终,我只能选择躲避,哪怕是短暂的几个月——我坚信能有几个月重温野地的体验,也要远远胜过都市生活的几年或若干年。因为野地永远是各种原生物的栖息之所,这里清露闪闪,杂草茂长,草杆上野花之穗紧密缠绕;昆虫与地鼠在深夜争食月光,吱吱穿行;河流在冬天冻结春天开凌,在黎明或深夜发出声音。


夏天到了,一场接一场的雨水降落,阔大的草场会响起悦耳的交响和树叶的阵阵私语,幽暗的光线捕捉了温暖的心情,清新的气味让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呼吸和陶醉。


我像个庄稼人在灌木间穿行,我和一只林中树熊没什么两样,用手拨开一条小路,花朵如灯盏被次第点亮,露水洒落一地。——野地里每一株草都缀满了晶莹的露珠,它们像无数神秘之果,风一吹来,草根就要享受一次甘美的滋润。


有一次,在黄昏的余辉中我穿越一丛灌木,走向一株高大的乔木,却惊讶地发现一池野塘在眼前出现,哇鸣阵阵,流水哗哗。突然听到一阵轻轻喘息,只见一个全身赤祼的女子正在扬臂沐浴,雪白的肌肤,饱满的***,绷紧的腰身……。我揉搓着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一尊美神降临人间,是的,她真是美极了,简直一尘不染。我的心怦怦直跳,脚步悄然后退,退到大树背后,忽然有一种奇特的犯罪感注入心头。几分钟后,我看到她甩动着两条修长的腿,像一条美人鱼那样轻盈上岸,然后很从容地穿上了一件白裙子飘然而去,她的嘴里唱出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子,让整个原野的动物和植物都在侧耳啼听,土地与火绒草渐渐酥软。


我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溶入夕阳,在很长的时间以为是个幻觉。


后来,是的——终于明白了:在隐秘四伏的野地,什么丑陋的事情都会发生,什么美丽的事情也都会发生,并且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比如两只蜥蜴初涉爱河,互相追逐嬉戏;一只蚂蚁仰躺着,挠起一根腿倒在另一只蚂蚁怀中打鼾;一根藤萝的触须悄悄延伸,最后死死地缠绕在了一株树的脖颈上;一方巨石蹲伏大地何止千年,但却在某一天被雷电的威力劈成两半。天庭擂鼓,火星迸射,青烟腾跃,从中飞出了谁的灵魂么?然而这一幕又一幕壮美的诗剧,无人。我整天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说是没有时间,其实是我根本没有能力读懂它们。它们太博大,摸不到边沿。


终于,春天降临,大风成了惟一的读者。大风读不懂我们,但它能够读懂野地。


在野地里的时光,往事全部溜了出来。我想起一位青年诗人说过的话:“找一个小镇度日,了却此生。”这样的句子曾经风靡一时,甚至有一些狂想者果真打点行装,成为偏远小镇上的居民,成为一句美丽诗歌的实践者。


而我不会这般消极,无论离开或走近,都是默默地遵从着自然喜好与命运意旨的安排,既不强求索取,也不想被动承受。像我热爱的梭罗、海明威、福克纳、昆德拉,以及一生都在农场中度过的美国作家e。b。怀特……他们都是强大的生命,很早就修筑好了坚固的内心城堡。


大风刮了七天七夜,我坚信它会最终停下。它会在刮到第八天或者第九天的时候,失去所有的耐性与野性。而野地里的一切,消融的雪水和草根的故事,黄鼠和野狐的故事,甚至是一只死去的麻雀生前的故事,却永远也不完,永远无法破译。


夜晚,大地静止,泼满月光。我梦见自己站在树下,听风吹树响。


(原载《天涯》杂志2006年第12期,《散文选刊》2007年第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