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12138字
体内
我一直无法破译隐藏在体内丛生的幻象。长期以来,我与这些或许并不存在的物事或和谐共处,或互相猜疑,或互相纠缠,渐渐地双方构成一种对峙的搏弈。有许多次,我在梦中突然惊醒,但眼前的幻象却依然挥之不去,人群,尖叫,气味……而现实的窗外是死寂的黑夜,我独自一人坐在床边,满耳朵都是嘈杂的声音。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赤脚奔逃于茫茫荒野,身后是手持长枪的千军万马,首领是一个满头红发的家伙,他耀眼的胡须上已经结出一串冰凌。四周荆棘遍地,偶尔可见一座古老的庙宇,他们把我逼向一座高耸的危崖,在惊恐与毒蛇的缠绕之下,我腾身一跃,顿感天晕地旋,身体疾速下坠,空气托着一片飘飞的树叶。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冷,人世的冷,时间的冷。
四月的一天,因为长期写作生活的作息紊乱,我被医生检查出长了痛风,左腿膝关节需要进行关节镜清理手术,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上手术台,我的身体被全面剥光,躲在一床白色布单下瑟缩。在术前的清醒状态,出于职业的好奇,我仔细地观察四周的环境:手术室里一片忙碌,无影灯使房间形同白昼,大夫亲切地给我掖掖床单,让我放松,但我仍然感觉很冷,两肩冰凉似铁。接下来是麻醉师给我实施了半麻,脊骨被一根大大的针管强劲刺入,只顷刻之间我的下半身就失去了知觉。然后,两个女护士给我插上导尿管,——此刻我已没了丝毫羞耻与尴尬之念,像战败的俘虏一样任由摆布。一阵窸窣过后,护士在小声说:好了,开始吧。床头上有一台显示屏,播放着手术的整个过程,事后得知还被录了像。我惊讶地看到我的关节腔内,在放大的效果下像一孔幽暗深遂的千年溶洞,雪白的痛风石散布在肌肉表层,上帝何时在我的体内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它壮观而美丽,它们正被一把锋利的刨刀一一削下、去除,渐呈肉红。但很快,我便失去了意识,陷入恍惚状态,在此后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有一列鸣叫的火车从我的身上辗过去,再辗过去……哐哐哐,哐哐哐,我觉得自己横卧在钢轨上,有一种被绑缚的无奈。有一度,我甚至怀疑自己就这样死去了,以呼吸的渐渐微弱完成着与死神的接轨——那未来却必然要降临的死,不过就这样简单,像一场永不醒来的梦魇。
事后我想,梦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让生命在睡眠地带一如战争一样惊心动魄。就在昨晚,我参加完一场与朋友的聚会,回家后疲劳地倒在床上就睡了,睡眠像一只幼小的虫子,爬行在如此幽深的黑暗,像进入了佛教中的无间道界,稀疏的星子眨着幽蓝的眼……突然,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并且感到有个人迅速进入卧室,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部模糊一团。他将手探入覆盖我的被子,固执地拉开左侧的一角,要和我同枕而眠。我本能地拒绝他的到来,我的床是单人床,根本盛不下两具庞大的身体。而且,我的眼睛竟然在瞬间睁大了,可以隐约看到屋子里熟悉的景物,书架、电脑、饮水机、床头边的落地灯。我想叫,却发不出声音,焦急、气愤和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全部感觉,“哦……哦……”,终于,我听到了自己艰难的发音,手臂下意识地比划着,慌乱中伸手拉亮了台灯。整个房间亮了,但却布满了一种神秘与诡异气息,我觉得那个人还在,他并没有离去,像个幻影一样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于是,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天明。后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我才松下一口气。
那固执地长在我灵魂里的幻象,是什么?是否所有的人都同我一样被无端莫名的事物长久折磨?我已憔悴不堪,日渐衰弱,渴望着神灵的无私救赎——有一晚,我清晰地看到圣母的模样,她微笑着弯下腰来,伸手欲抱一个无家可归的颤栗孩童。
碎片:风
风是又一个驱赶不去的意象,它在我的脑海深处吹刮不止,呜呜作响,摧枯拉朽的力量涤荡一切:塘边的一株大树被连根拔起,青烟滚滚,房屋倒塌了,地面上堆着瓦砾与废墟。一条巨蟒爬出,围绕着村庄横冲直撞;奔跑的人群,哭叫的妇女和儿童。呼啸的树木,摇动的枝条,散落的鸟窝……这是夏天,大风过后,一场洪水汹涌而至,将我生活的村庄化作一片白茫茫的汪洋。
我的故乡在荒凉的鲁西平原,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描述过那个叫做沙河镇的“邮票大小”的地方,那里盛产雪白的棉花和火红的高粱。沙河镇以北,靠近苇塘边上的一个小院落,住着母亲、爷爷、二爷和我。在我依稀如梦的印象里,我的两个爷爷是世界上最勤劳的农人,他们天不亮就推着木轮车出门,去村东的田野劳作一个白天,时常在野地的草棚里合衣而眠。那时候,我时常挎着一只草篮子给他们去送吃食,篮子里放着几块熟地瓜、半碗腌咸菜,我的另一只手里还有一只黑瓦罐,瓦罐里盛满了香喷喷的玉米粥,偶尔,母亲会朝玉米粥里放上一勺乡间稀有的红糖——那是父亲从城里托人捎来的,家人只有在喜庆和获取奖赏时才能得以品尝。黄昏的炊烟自村子飘向田野,与上升的地气溶为一体,谷秸搭建的草棚很快变潮变湿,蝗虫的翅膀被露水束缚,只好呆在草茎上静等一夜。我光着脚丫穿过一片黑黝黝的小树林,踩在布满了一层松软沙土的乡路上,月亮像一个大圆盆从沙丘之上缓缓上升,我听到一阵戚戚嚓嚓的声音从田地里飘过来,谷子的香气,麦子的香气,夹杂着各种野生植物的苦涩气味,都在月亮出来的一瞬蒸发弥漫,醉人的气味迅速包围了我。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迷失在乡间的幸福小神。
母亲是个长相美丽的乡村教师,在我的印象中,最初的校舍竟然是在一幢被废弃的谷仓。谷仓里有一小半的空间堆放着金黄的谷草垛,旁边是一个大碾盘,孩子们就嘻嘻哈哈地坐在碾盘上学习识字。下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的娱乐方式很是有趣:轮流推动那个空空的碾盘,让它滚出夏天的轻雷阵阵……说来令人倍感羞臊:长到六岁的我,还贪恋着母亲那像秋天的沙河水一样日渐枯竭的乳汁,在课间休息的短短空隙,会不失时机地拉她到一个幽暗的角落,把头埋向她鼓鼓的衣襟,时常,当习惯性地吸完了全部的甘露,抬起头来的刹那却发现身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为了我艰难的断奶,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把***涂上一层灼人的辣椒油。为了吮吸到母亲的乳汁,我不知挨过多少响亮的耳光,屁股被拧青,头发被揪下一绺又绺,但我痴心不改。长大成人,我怀疑自己身上埋藏着一种被称为“俄底浦斯情结”的原罪,直到今天,我仍然偏执地认为:没有一双丰满***的女人,永远成不了伟大的母亲,她们甚至无权获得惊心动魄的爱情……
在假期或周末,母亲时常拉着我的手来到村东的场院地,近处是瑟瑟有声的高粱棵。麦收过后,阔大的场院里只剩下几只光滑的碌碡,在时空里闪着幽寂的光芒,而潜伏在四周的野物们的叫声不时送到耳边,我们置身在干净的场院地上,就像置身于一个荒凉的世纪。我听到母亲小声咕哝:孩子,起风了,我们回家吧。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母亲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小,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难道是怕风听见?
风是灾难的预兆,是自然对人类的告诫与示威,在它面前,我们不得不认可自己的渺小,垂下顺从的手臂。而那陡然而起的乡野之风,总是从微弱到狂暴,吹进我幼小心灵的最深处:逃亡的月光和墓地的栅栏,碎片和颤栗。
接下来的记忆是灰暗和疼痛的:在短短的时间里,爷爷们先后离开人世。从此,疼爱过的我两个亲人永远无法再见。先是二爷长了食道癌,他死时全身赤祼,蹲在院子里那株枣树下,他是被突然涌上的一口痰液窒息而死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粒来不及服下的药片。三个月后,爷爷在一场村人办喜事的晚宴上醉酒,一不小心失足跌进了家门口的池塘里。早晨,人们发现他的半个脸在水中,和早春的冰渣子冻在了一起。——这也许让梦境中不停吹动的风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有了神秘的联系和象征?
落水鸟
爷爷的葬礼在春寒里举行,那一刻池塘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解冻,田野里的残雪仍然随处可见,而葬礼过后,野地里又将多出一座崭新的坟墓。
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格外瘦小,下巴略微上翘的白胡子显得又粗又硬,像一缕茁壮的胡萝卜须。我平时喜欢揪它,爷爷会迅速摆头躲避,但现在他不能躲了。哈,这个终生饮酒、爱玩幽默的老东西!葬礼的前夕,依照当地风俗,我作为家族一员,头戴一顶白色孝帽,混迹于陪灵的人群中跪哭,膝下铺着一层柔软的苇子席,我当时偏瘦,觉得膝盖有点硌。周围一片哭声,连一些平时几乎看不到的人,也面容悲伤泪痕累累,尤其是一帮子从遥远的东北大森林里赶来的亲戚,其中有爷爷的老妹我的姑奶奶,竟然哭得昏倒过去,我看到有人慌乱地去掐她的人中……
但这时,有一件趣事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发生在我身上:在呜咽声里,我突然想起三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我坐在院子里的一个马扎上,爷爷喂我吃烤玉米,将一粒玉米准确无误地喂进了我的鼻孔里,我想了各种方法也抠不出,急得掉下眼泪,恐惧又难受,而爷爷却在一旁乐得哈不拢嘴,笑得胡子颤抖……不知怎的,在他的葬礼上,我的下意识突然冒出这件事来,越想越好笑,结果导致失控地“扑哧”笑出声来,可能接着又“咯咯”了两声。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人们为这个气氛下突然发出的不和谐音大为震惊,纷纷掉转头来看我,我甚至看到一双双怒视的眼睛,而我还在捂嘴大乐……过了一会,母亲把我拉到一边,问:你有病?我摇摇头,面容仍带笑意,母亲不容分说,抡起手给我两个大大的耳光,骂道:浑帐东西,再让你笑!笑!母亲打完了我,扭身离去。我脸上火辣辣地疼着,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这回是真哭了。
多年过后,当我端坐在某个场合,望着讲台上的人侃侃而谈,我仍然会因为突然想起某件趣事而企图忍俊不禁,只是修炼多年,我终于学会了一本正经地控制自己:以严肃的表情来掩饰内心涌动不息的荒诞感。在那一刻,表情越严肃,其实内心就越想大笑。非但如此,时间还教会了我附和众声——面对众多的笑声自己也跟着笑上两声,尽管我并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幽默的事情。
我想,这是一种必然的变异和走失,是一个人无奈的成长史,其中的奥义,我心里最清楚不过。好在,坚硬的原则与底线被死死守牢,它将在紧要关口化作一道长剑的彩虹。
爷爷的葬礼结束不久,我们全家就迁往了父亲工作的所在地:聊城。
前来搬家的是一辆大解放汽车,拉了满满一车破家具和喂养多年的家畜。后来又租了一辆马车,用来拉炊具和粮食之类的吃用,而我,就坐在那辆四处透风的马车上,母亲紧紧地环抱着我,她自己却在车子晃动的催眠作用下睡着了。马车在黑乎乎的春夜走了很远的道路,黎明后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一些景物:上工的人流、高大的烟囱、电线杆、奔跑的火车、移动的森林、棕色的古楼……城西是一个著名的人工湖,风吹着浩荡的苇草和帆船,今天,因为这个湖泊的存在,人们送给了小城一个暗含商业运作意味的美名:江北水城。而在当时,马车缓慢通过水声喧响的大堤,我目击到一只落水鸟在湍急的波浪里翅膀煽动,啼血的嗓子呼唤春天的拯救,它挣扎、尖叫、双眼睁圆……直至被水完全吞没。
灶火
我喜欢火柴被擦燃时瞬间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在它微弱的上升里,一粒火种打通了往日闭塞的道路,那里藏着我们被用完的好时光。
有一次,我从一个旧抽匣里翻出一盒有点潮湿的火柴,它身上的磷片已经明显破损。起初,我以为这盒火柴像一页旧日历,它被一个时代的巨手永远掀过去了。但当我尝试着擦燃它时,不料,只听“砰——”的一声,一把被废弃的旧手枪,它被打响了,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语言。
于是我又闻到了一股亲切的硫磺气味,我在瞬间里陷入失神的迷醉状态,眼前掠过远逝的故乡、河流、树林、雪地、亲人的脸……我把那盒火柴一根根地擦燃,一下、一下,“哧啦哧啦”的声音响在耳边,又似乎响在遥远。像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蜷缩在世界寒冷的一角,眼前堆起一具具白骨似的小木棍儿,每一朵颤抖的火焰里,都是凄美的天堂。
此时,我的内心已经塌方。决口。崩溃。——我用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只纸糊的火柴盒,默默地看着它化为灰烬。做完这一切,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欲哭无泪的堵塞始终涌动在我的喉咙。
是的,人若想活回过去,只需一根火柴长度的契机,就会引发一场熊熊的燃烧。
一场罕见的北方大雪让我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灶火。——除了雪,点亮这一意象的应该是一位手部红肿的老妪,她包着一方粗布头巾在野地里拾柴,然后背回家点燃厨房里的灶火。不一会,会看到低矮的茅屋顶上,烟囱冒出袅袅的炊烟,米饭的香气在空中消散,又丝丝缕缕地吸进人们的鼻孔间。这气味勾引着在雪中走动的旅者,荒野上的牧羊人,一大早就跑到芦塘里割苇子的老汉……当夜幕四合,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冰凉的气息在大地上弥漫,惟有灶火的意象给人带来安静、力量、勇气、以及持久的镇定和温暖。
我想,那个点燃灶火的老妪,或许就是我的外婆,或许是许多人的外婆,她是人间美好的化身,是神的另一张脸孔,慈祥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灶火,让我有了一个奇妙的感性认知:一个童年身居乡间的写作者,那最初的人生塑造,不过是通过一个善良的女性形象来实现的,与之密切相连的,是结冰的池塘、塘中茂长的荆棵、熏黑的锅台、木质的风箱、粗糙但却喷香的食物……第二天,路边堆满了焚烧过后的草木灰。
我外婆的家在沙河镇以东,一个叫李堂的村庄,与我家的方向形成了一条斜线,中间相隔宽宽的沙河。那时候的沙河还没有枯干,但到了冬天会结冰,沙河一结冰,会招引一群玩佗螺的儿童,因为玩得性起,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河心的冰窟隆里淹死。大雪深深,通往外婆家的路却是最幸福的一条。
在外婆家,我第一次吃到外公从苇塘里捕来的鲤鱼,晚上,可以睡上滚烫的火炕。外婆家拥有旺旺的人气:舅舅、表哥、表妹……我感到孤单的心绪得以化解,我甚至在那里拥有了一批最好的童年伙伴,我们在有月光的野地里游戏的情形,大雪过后追赶一只野兔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一刻,所有的不愉快都被融解和遗忘。夜深人静,玩累了的我迅速进入了无底的睡眠,这时候是谁蹑着手足,将一只烤得焦黄的面饼,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它来自灶火余烬的能量。
如今,我的外婆已去世多年,和生前患有摆头症的外公埋在一起。自此,我也中断了与故乡的联系,并且一断就是十多年。直到去年春天,才和父亲一道去了一趟沙河镇,去了外婆的村庄……乡村巨大的变化是在预想之中的,我只能按住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绪。河岸上的梨花依然开放,只是没了树下锄禾的人们。幸运的是,外婆生前住过的老屋子还在,我在蛛网密布的灶台前久久伫立,四壁空空,扶门框的手渗出阵阵冰凉。
我知道,当火焰熄灭,美好的往事已经走完,像一捧灶火在冬天的炉膛里完成了它的一生。
(原载《红岩》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