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儿就挨不上啊？”郭连生倒是底气十足地戗了一句，“当年咱们大闹骡马市出了人命官司，那是为了对抗洋教的恶势力，可抓咱们的是朝廷，它行的是王道，用的是王法；菜市口赦免你的是慈禧太后，她也是行的王道，用的是王法。”说到这儿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李芬，“你就没琢磨琢磨，她这是爱惜你这个人才吗？是行的人道主义吗？显然都不是。”

“她咋儿就不是爱惜我这个人才呀？”李芬开始争辩了，“一上来她就是试验我的轻功啊，那大铜钟还冒着青烟儿呢，烧得通红就让我在上面儿走来着……最后我来回转了四圈儿，她一看我脚上一点儿没伤，这才信服了我有真功夫。她要不认为我是个人才，咋儿能让我去当西山神机营的武术教头呢？我说我没文化儿干不了那个，也就能回家看青护场保八百里平安，这不她才让我回来了吗？”他理直气壮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眼睛最后落在了郭连生的脸上，意思仿佛是在说：这回你还有啥儿不认可的了？

“三哥，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当时真实的情景。”郭连生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可是你想过没有？慈禧太后她为啥儿把你这个犯有命案的人儿保下来了？人家谭嗣同他们那六君子没犯命案哪，她为啥儿还不保呢？”

“咝……”郭连生的这一问还真让李芬犯了琢磨，“那……必是我这犯的罪儿轻，他们犯的罪儿重呗！”

“你犯下的可是人命案子啊！”郭连生提高了声调说着，“人命关天哪，那罪儿还轻吗？世间还有比这更重的罪儿吗？”

郭连生的一步步紧逼还真让李芬的脑筋跟不上了，他皱紧了眉头冥思苦想起来，“咝……这……”

“有！”郭连生突然话锋一转，自问自答起来，“有比人命关天还重的罪儿！”

“嗯？那可是啥儿罪儿啊？”李芬让郭连生的自问自答弄得彻底糊涂了。

“那就是六君子他们犯下的罪儿！”郭连生说到这儿看了看自己手中捧着的那只金碗，“他们不要慈禧太后的命，要的是她的权力！”

“噢，那就是犯上作乱的罪儿呗！”李芬似乎觉得他全明白了。

“你还是没全弄明白。”郭连生引导着他的思维再往深里头走，“你既然犯下了人命案子，太后老佛爷她为啥儿不砍你的头呢？”

“那……必是她觉着我这个人儿还有用呗！”李芬的思维还是深入不进去。

“六君子那些人儿就没用吗？那可是个个儿都有大学问哪！”郭连生犀利的眼神直逼着李芬的眼睛，不容有任何质疑的可能。

“哎呀，五弟呀，你这来回绕扯，可真把我绕迷糊了……”李芬一个劲儿地挠着头皮，“究竟咋儿个道理，你就直说吧！”

“三哥呀，说白了吧，咱们大闹骡马市那反抗的是洋教的恶势力，慈禧太后正好利用这一点表明了她的政治态度。至于‘三须子’那条人命嘛，在她的眼睛里那比个蚂蚁还不如呢！而她留下你这一颗人头呢，不单落了个好名声，还能象你自己说的保京东八百里平安，可这是为了巩固她们大清朝廷的统治；而那六颗人头要是留下，能保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但是这六个人的脑袋里想的是要推翻她的垂帘听政、腐败统治，是要还政于光绪皇帝，要搞君主立宪，慈禧太后她能干吗？可是人家犯得啥儿罪儿、啥儿法呀？她审判了吗？刘光第在刑场上不是还质问军机大臣刚毅了吗？‘未提审，未定罪，不讯而诛，是何道理？！’‘按照祖制，临刑呼冤，即使盗贼，也应重审，这样未讯而诛，还要不要祖制、国体？’不把刚毅问得个张口结舌儿了吗？”郭连生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一大通，把他听到李芬被慈禧太后赦免之后的所思所想全部都倒了出来。

“五弟呀，你自从加入了这个啥儿‘兴中会’、‘革命党’，这就张口封建统治，闭口民主共和，说实在的俺们老百姓真是听不懂啊！”李芬非常诚恳地看着郭连生，“老百姓吧，其实就寻思一条儿：中国能出个好官儿——不管它是皇上啊，还是太后，能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就是个好官儿，俺们就信服他！”

“这样的制度下谁能过上好日子啊？三哥，别看你一辈子打打杀杀，好象挺快意人生的，其实你心里苦着呢！”郭连生感到自己刚才说的道理太大了，他转入了李芬切身的角度来说服他，“你跟小叶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为啥儿不能到一块儿啊？还不是因为养女当差、选秀女、赏赐王爷、守宫砂……等等等等，这些个封建制度的玩意儿害的吗？要说最应该起来反抗朝廷的就是你！”郭连生越说越激动，最后把手指直接指向了李芬的眼前。

“我……这……”李芬刚想为自己辩驳，突然坐在他旁边的李盛氏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眼神马上转向了妻子，紧接着便把话头咽了下去。李盛氏尽管很是不满，但是她也十分识趣地起身走向了后面的厨房。

郭连生的这一番话还真是奏了效，李芬被说得非常羞愧地低下了头，眼眶里也溢满了泪水。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包特格因为此前听过李芬详细地讲述他与许莲叶的这段感情经历，所以非常有同情心，此刻她看见李盛氏退下了，便悄悄地递了一个手绢给李芬，让他擦去已经流到脸颊上的泪水。

郭连生可能也是觉得自己这次来给三哥的乔迁之喜“温居”，刚才所说的言语有些太刺激李芬了，于是他便结束了上面的那个话题，从崔海山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铜扣牛皮腰带和密语本，捧在了自己的怀里。

“三哥，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别看我钦佩那戊戌六君子，但是我可坚决不学他们。我们革命党人要用暴力来反抗暴力！”郭连生说到这儿，把怀里的那条铜扣牛皮腰带和那个密语本递到了李芬的面前，“三哥，我真心地希望你作为大舵把子，能召集咱们蓟州燕子门儿所有的弟兄，用这支力量来帮助革命党，一起推翻大清帝国这个反动王朝，彻底消灭封建制度，建立起一个由人民当家作主的中华民国！”他说完这段话把铜扣牛皮腰带和密语本郑重地交到了李芬的手中。

李芬接过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半晌也没有言语，他只是用一种自嘲的眼神望着郭连生，又扫视了一下崔海山和包特格，“你们哥俩外加老妹子，你们自己个儿手拍着良心问问自己——要是你们受了这么深重的皇恩，还能反过头来这么干吗？那人还是人吗？还有良心吗？……”李芬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条牛皮腰带系到了自己的腰间，将那个密语本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就在这时，已经在餐厅外面听了半天的李盛氏捧着两小坛子“兴泰德烧锅酒”进来了，“来来来来，当家的，快张罗喝酒儿吧！这菜都快凉了，你们这哪儿是‘温居’来了，光打嘴仗了！”说着她放下手中的两坛子烧酒，捧起已经开盖的那一坛子，擎到了郭连生的面前，“来，三嫂给你满上点儿！”

郭连生本来还有点儿不乐意从命，半天也没有端起来他自己面前的那个银质的酒杯。

“咋儿的呀？连这点儿面子也不给嫂子了啊？”李盛氏翻起了白眼球，“看不起人儿是咋儿的呀？”

这一句话戗得郭连生再也坐不住了，他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勉强地举起了面前的那个银质的酒杯。李盛氏双手捧着烧酒坛子，很有分寸地给他的酒杯中加了一点儿酒。

“来来来，”李芬借着妻子的这个茬口儿，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不管各位乐不乐意给三哥的乔迁之喜‘温居’吧，反正我是诚心诚意请大伙儿喝这回酒儿的！”他端着银质的酒杯环视了在座的客人一眼，“来，给三哥面子的，就请干了这杯酒儿！”

此言一出，包特格也坐不住了，她看了郭连生一眼，接着站了起来。崔海山本来就是特别想沾三哥乔迁之喜这个光儿的，早就把自己面前的银质酒杯拿在了手里，此刻立马站了起来，把酒杯举到了眼前。郭连生也没有退路了，只好把李盛氏刚给他倒满的酒杯举到了自己的胸前。

“唉，我啥儿也不说了，所有的话都在这酒里边儿了！”李芬把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过头，然后看了大伙一眼，“来，共同干一杯！”他一仰脖儿，把酒全倒进了嘴里。

李盛氏跟着丈夫也陪了一杯。

这时，郭连生看了包特格和崔海山一眼，仿佛是发出“预备——齐！”的口令似的，三个人一起把满杯的烧酒都倒进了嘴里。

坐在餐桌另一边的李庆田和骆五十五眼看着大人们都落了座，用筷子夹菜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时，他们俩才伸出了自己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