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老天爷也该开开眼了！”商洪光双手抱拳冲天一拜，“太后老佛爷您说句话儿吧！……”

哥儿俩又重新坐了下来，“嗞溜——嗞溜”地对饮起来。

农历八月十三日(公历9月28日)的上午，一身平民装束的许子谦、许莲叶父女搀扶着已经大腹便便将要临产的关凤芹，“假阿哥”包特格领着骆五十五，他们早早儿地就来到了菜市口刑场，手里捧着李芬最爱吃的饭菜，来送李芬最后一程。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两旁已经建起了不少的门脸儿铺面房，每逢“出红差”的时候，街市的两旁都热闹非凡。不知为什么，人们都欢喜看那极其血腥的一幕，怀着极大的兴趣喜气洋洋地欣赏着别人生命的残酷终止。

今天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在门口安放了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三碗白酒，有的还放着酒壶，壶嘴朝外，示意“送行”，这种酒的名称叫做“送魂酒”。比较讲究的大店铺门前还摆上了几碗蒸菜，犯人们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是送人的黄泉路上不能没有酒没有菜。民间的说法是犯人在谁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谁家就积德有报。店铺门前还要挂起红绸子，贴上红对子，就像办喜事一样。这些个规矩你要是问上了年纪的老人儿：这都是什么意思啊？他会告诉你说：阎王爷地下有知，会在账目簿上记下功德来的。

李芬与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等“戊戌六君子”一个个被反剪双臂五花大绑地押进了骡马拉着的囚车“站笼”之中，他们在走向菜市口的这一路上从容自若，面无苦色。在他们的囚车队伍最后，是一辆拉着七领苇蓆的马车，这种蓆子叫做“盖尸蓆”。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杀气腾腾，两边押解的官兵是刀出鞘，箭上弦，鸣锣开道，煞是森严。菜市口的鹤年堂前早已经搭好了监斩的官棚，监斩官就是大名鼎鼎的当朝军机大臣刚毅。

他们七名罪犯从站笼中被拉了出来，押解的兵勇在他们的背后插上了写有各自姓名的白色“招子”，然后押向了菜市口刑场。谭嗣同一边走着一边高声地向市民们演讲起来：“同胞们，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刑场上传来了市民们热烈的叫好声和鼓掌声。许莲叶把带来的饭菜盛到碗里，让骆五十五一口一口地喂给李芬吃，“让你干爹多吃点儿……”

许子谦站在旁边捧着“兴泰德烧锅”的小酒坛子，不时地让李芬喝上一口酒。

“干姥爷，李芬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给您看家护院。”李芬已经喝得两眼猩红，他嘴里嚼着酒菜口齿含糊不清地说着。

“哎，哎。”许子谦眼眶里含着泪水，一个劲儿地点头。“五十五这孩子我养着了，你家里的事儿我也都担着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谢谢了！”李芬把头扭向了许莲叶，“小叶子，我早死早掏生，来世咱们俩一定做夫妻……”

泪流满面的许莲叶听到李芬这番话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嗯，嗯……”

包特格盯着李芬在看，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李芬一扭脸看见了她，马上开起了玩笑，“哎呦，我的小丈夫，李芬这辈子活的，顶两辈子了！——还当了一回新娘哪！对吧？”

包特格听到李芬的这句玩笑话，不但没有笑出来，反而还抑制不住自己满眶的泪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上前来一下子搂住了李芬，“芬哥！……”

现场不时地传来案犯的亲属们将吃剩下饭菜的碗碟和喝干了的酒坛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刘光第站在刑场中央向监斩官刚毅质问道：“按照祖制，临刑呼冤，即使盗贼，也应重审，这样未讯而诛，还要不要祖制、国体？”

军机大臣刚毅闻听此言斜视了刘光第一眼，撇着嘴回答道：“本官只是奉命监斩而已，其他一概不知。”

就在此刻，报时官突然扯破嗓门儿大声地喊了起来：“午时三刻已到，开刀问斩！”

按照规矩这时有人端上了红色的托盘，里面有三个大的白瓷盅，一盅是水，一盅是茶，一盅是酒。刽子手先含了一盅清水，漱漱口，又吐掉了；接着就喝干了那盅酒，但是要含在嘴里不咽下去，继而喷在砍人的鬼头刀的刀刃之上，让刀喝酒；最后喝的是那盅茶水，喝了以后就可以挥刀砍头了。七名扎着红头巾的刽子手履行完这一套规矩之后，各自将鬼头刀握在右手里，背在了身子的后边。

就在这时李芬咬住了一只空酒碗，扭了一下头猛地向地面上甩去，“干姥爷、干妈，关妹子、包妹子，干儿子——李芬二十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我走了，咱们来世再见！”李芬向许子谦、许莲叶、关凤芹、包特格和骆五十五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昂首转身走向了刑场的中央。

此时，刑场上的谭嗣同高声地朗诵着自己的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在这临死之际，他突然叫住刚毅，很轻蔑又很严肃地说道：“我有一言要对你说！”但是刚毅不予理睬，他是慈禧太后的忠实臣子，害怕闹出点儿什么情况难以收场，见此情状他便慌忙命令左右带走谭嗣同，示意让刽子手赶快斩决，自己与死囚无言可对。于此慌乱之中刚毅把案台上的朱笔都带落到了地下。

谭嗣同轻蔑地看了一眼刚毅，然后向四周围观的人们微笑了一下，大步走向了菜市口刑场的中央。他一边走，一边口中念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说完之后，谭嗣同面对刚毅和刽子手们发出了敞声的大笑。

刑场上围观的市民们发出了一阵阵的叫好声。

菜市口刑场的地方不大，七名犯人按照规矩由东向西一字排开了。许子谦、许莲叶、包特格他们既不想让骆五十五这个未成年的孩子看到杀人的血腥场面，又不忍心提前离去，许莲叶、包特格便把身子转了过去——让自己的后背对着刑场，与许子谦相对着把骆五十五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关凤芹也迅速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刑场上的刽子手们个个是一身粗麻的赤红色行头，头上裹着红头巾，他们右手在背后握着的鬼头刀每一把都没有刀鞘，因为刀刃不许见天，所以全凭着一幅赤红色的蒙刀布罩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站在各自要斩杀的案犯背后，监斩官刚毅走上前来验明正身当场红笔勾魂，在写有处决罪犯名字的白色招子上用朱笔恶狠狠地打了个对勾儿。

“验明正身，开刀问斩！”监斩官刚毅提高了嗓门大声地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刽子手们一个个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了下来，刑场上顿时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呼和哭嚎。断首之处血喷满地，血染黄土，“戊戌六君子”个个都死得浩然正气——年仅二十三岁的杨锐头颅落地之时还两目圆瞪，鲜血从脖颈中喷出，冤愤之气血吼丈余；刘光第遇难时，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流如涌，无首之躯竟然久久不倒，惊吓得整个菜市口刑场上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皆焚香求祥……

就在第六颗人头落地之际，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了！

“慢！——太后圣旨驾到，刀下留人！”马背上的钦差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握着一张金黄色的圣旨，一边挥舞着，一边高声地喊叫着，直奔刑场而来。

听到这一声呼喊，第七名刽子手直起身来，把即将向李芬脖颈上砍去的那把鬼头刀缓缓地放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李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慢慢地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钦差驰来的方向。

只见那名钦差利索地片腿下马，缓步走向了刑场的中央。他轻轻地展开了那张金黄色的圣旨，郑重地向监斩官刚毅念道：“传慈禧太后圣旨：经查，直隶蓟州上仓镇程家庄燕子门武林人士李芬，三年前系为家乡父老百姓除害而犯下人命官司，特予以赦免，现当场开释。钦此。”

刑场上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许莲叶瞪大了眼睛听完圣旨之后，顿时瘫软在了包特格的怀中。刚刚被松绑的李芬看到了此情此景，一个箭步从刑场的最西边窜了过来，飞身跑到了包特格的面前，双臂搂住了许莲叶，微微地摇晃着她的身子，轻声地呼唤起来，“干妈，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