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银盆般的朗月挂在藏蓝色的夜空之上，它折射在许家大院三进院的一口水井的水面上，更显得皎洁光亮、一尘不染。在花岗岩石砌成的井台之上，许莲叶已经不知道跪了多长时间了，她两手撑着井帮的石壁，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井水中倒映出的那一轮明月，她的面庞自然也就映进了圆月的轮廓之中。

井口上架着一副辘轳把，许莲叶好象厌恶自己的形象似的，不时地放下辘轳把上的柳罐斗子，把水面上自己姣好的面容砸得粉碎、粉碎……过了一会儿功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她那完整的面容又重现在水中的镜面之上了。如此弄过了几番之后，许莲叶轻轻地摇着辘轳把，将柳罐斗子绞了上来，她把嘴唇贴到水斗的边上，如同牛饮一般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仿佛要浇灭心中的一堆炭火……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的许子谦拉着老伴儿许南氏和一大家子人都跑了过来，齐刷刷地给许莲叶跪下了，“小叶子，你要是这么自杀横死，那还是个欺君之罪呀！咱们许家还得……”他把那个忌讳的“死”字咽了回去。

“爹，娘，孩儿要是铁了心地想寻死，早就跳井了……”许莲叶双臂搂住了爹和娘，“孩儿这里跟着了火似的……”她敲打着自己的胸口，俯下身子又喝了几大口井水。

“闺女呀，娘知道你心里苦哇！——谁愿意年轻轻儿的，一个花骨朵儿还没开呢，就跟那老棺材瓤子作伴儿去呀？……”作为母亲的许南氏带着着哭腔儿说出了大实话，“你要非得去死，那就让我跟你爹领着你弟弟、妹妹先死在你头里，最后儿你再去死吧！……”

母亲的话音刚落，一家老小已经是抱在一起，轻声地啜泣起来……

爹娘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命该如此的许莲叶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是认命了！她的视线缓缓地扫过了爹娘和弟弟妹妹，她的眼神仿佛就是一颗火种挨个儿点燃了各自的导火索，全家人压抑在胸中的炸药包瞬间爆炸了——“哇哇哇……”地大放悲声！许家人抱成了一团儿，这撕肝裂肺的哭声形成了集群效应——直冲院子里大树上那些棲枝沉睡的乌鸦，惊扰了它们的好梦，一个个都振翅飞上了漆黑的夜空……

也就在这同一天的夜晚，程家庄“老卷毛子”的家中也遭了殃——独生子李芬如同抄家一般，把这家中凡是能放钱的地方都搜了个遍，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所有的银子和银元，然后把它们统统地都装进了自己的一个包袱之中。

“老卷毛子”和他的媳妇躲在房门的外边，偷偷地看着自己独生儿子的这些怪异举动，老两口只能是面面相觑，一点儿也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大早儿，照往常这个时辰早就应该开大门了，可是今天许子谦家的朱漆大门却紧紧地关闭着。门口站着两个看家护院的保镖，他们一见到身背包袱的李芬走到了跟前，想要迈步走上大门前面台阶的时候，便都不好意思地伸出了阻挡的手臂，“队长，嗯……你不能进去。”

“多少年了，我都是进进出出地随便儿，今儿个咋儿的了？连护院队长也不让进了？”李芬其实是有些明知故问。

“嗯……队长，您也就别问了，反正许大爷有令儿：这两天儿您就回家歇着吧，不用来上班儿了！”

李芬闻听此言之后，也不再跟他们俩纠缠，立马就绕到了大院东南角许莲叶房间的窗前，他本来还想敲敲窗户的，可是只见此时两扇窗户早就已经打开了，许莲叶面无表情地矗立在窗台前。李芬平伸出双臂要拉她出来，可是许莲叶马上用坚定的手势表示拒绝了。

“咋儿的？小叶子，你就这么死心了？”李芬看到她这样决绝的态度一下子急眼了。

“死心了。”许莲叶回答得十分平静而干脆。

“认命了？”

“认命了。”

“你认了，我不认！”李芬这两天积郁的情绪突然间爆发出来，他双手攀住窗台就要往里面跳。

“你要是敢进来，我就死在你面前！”许莲叶顺势抓起了早已经放置在窗台上的一把剪刀，用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李芬立时三刻被她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嘴角抽动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许莲叶扳着面孔十分平静地对李芬说着，“芬哥，咱们下辈子再做夫妻吧，这辈子也不要再见面儿了。你苦苦地等了我五年，也老大不小的了，天底下的好闺女多的是，你赶紧回家去娶妻生子，好好儿地过太平日子，小叶子也就放心了……”说完这话，她决绝地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将它递到了李芬的面前，当他迟疑地接过来之后，许莲叶立刻关上了窗户，“咔嗒”一声插上了铁插棍，转身走向了里屋。

李芬愣在了那里，半晌也没醒过腔儿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手中的那一缕头发，慢慢地将它揣到了腰间的荷包里，这时不知从何而来地猛然间爆发出了一股神力，他“噌——噌——噌”地来了个燕子三超水，轻松地窜上了许家大院东南角的那个炮楼，他站在上面张开双臂向远处的天边发泄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芬三爷要娶媳妇儿了！……”

李芬这仿佛带着血丝的呐喊声传进了许莲叶的闺房之中，她半倚在两次进京城参加选秀女穿过的那几套衣服之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芬三爷要娶媳妇儿了！……”这声声带血的呐喊不断地撞击着许莲叶的耳鼓，她望着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把剪刀，此时她的脑海里快速地浮现出与李芬在这座大院中相识相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个个活动的场景画面……到了最后的一个画面竟然是她用剪刀亲手剪断了李芬牵着她的那根红线……

不一会儿，她的眼前又幻化出两次进入紫禁城选秀女时见过的一个个太监，还有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最后在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她想象中那个老天巴地的、她却要终生相依相随的五王爷……

“芬三爷要娶媳妇儿了！”李芬的呐喊声再一次犹如重锤般地敲击着许莲叶的心房，把她从幻境中强行拉回到了现实，她愤恨不已地抓起自己身下的那几件选秀女服装，咬牙切齿地用手中的剪刀狠狠地剪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随着衣服上口子的增加，她的痛哭声也越来越大……

许莲叶的哭声惊动了许子谦老两口儿，他们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女儿的闺房，母亲许南氏上来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双手，“哎呦，我的小祖宗哎，你把这些衣服都绞了，可穿啥儿上轿啊？”

许子谦手忙脚乱地从炕边上找到了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大包袱，“哎呀，还好还好，五王爷给的嫁衣都在这儿呢！她绞的那都是选秀女穿的衣裳……哎呀，谢天谢地呀！”

哭泣中的许莲叶“嘶啦”一声从选秀女的服装上撕下了一条绸缎的衣料来，用它一圈儿一圈儿地把手中的剪刀头缠了起来，这个动作一直伴随着她哽咽的抽泣声……

跳下了许家大院炮楼的李芬一路哭喊着跑回了程家庄的家中，他立马让父亲三天之内给自己办理完婚事。

听完了独生儿子这一道口气冷峻、绝无商量余地的死命令，“老卷毛子”自然是不明就里，可他既不敢问个明白、又不敢违拗儿子的意愿，只能是赶紧找来本庄的媒婆商量儿子命令的婚事。

媒婆本身就是保媒拉纤儿的，她才不管你催得这么急是为了啥呢！“越急越好——我挣钱儿还来得快呢！”这个长得又矮又胖的媒婆赶紧把她手头儿掌握的待字闺中的姑娘缕了缕，只有程家庄本村一户姓盛的人家的姑娘最合适，不单年龄合适，她跟李芬的八字也合适——现请了一位算命先生批的。说完了这些条件之后，矮胖的媒婆又追问了李芬的父亲一句，“不过，我说老卷毛子，这闺女家可是在洋教的，中吗？”

“那有啥儿呀？俺们老婆子还吃斋信佛儿呢！”“老卷毛子”的口气好象翻译过来就是“你多余提这个事儿！”他惟恐媒婆再扯出什么节外生枝的碴口儿来，立马就敲了定音锤，“定吧，儿子着急着哪，你就去定这个吧！人家娘家要是中了的话，俺们今儿个就去老盛家下聘礼！”

三天之后的那个头晌儿，正是五王爷府定好了要派人派轿来接慈禧太后钦赐的八福晋许莲叶进京的时辰。在横贯上仓镇中心的大直街上，程家庄的李芬迎娶本村老盛家姑娘的花轿和车队率先从大直街的东头向西行进了。就在这个时候，五王爷从京城派来的娶亲队伍已经从刘各庄的许家大院接上了大小姐许莲叶，此时正由西向东走上了镇中心的那条大直街——两支迎亲、娶亲的队伍正好走了个对头碰儿：披红戴花骑在高头大马鞍座上的李芬与金顶霞披八抬大轿中的许莲叶缓缓地擦肩而过，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李芬抬起了他那两道浓眉下的一双凤眼，许莲叶撩开轿帘的一个缝隙，刹那间这一双青梅竹马的恋人已经是泪眼相对了。两个人的脑海里竟然闪现出了一模一样的画面：十字披红、胸佩团花、礼帽上插着雉鸡翎的李芬身骑高头大马，与一乘花轿并肩而行，这顶从刘各庄抬出来的花轿中坐着腮泛红晕、满面娇羞的许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