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连生未予理会地继续说了下去，“你把这事儿就是都怨到许子谦的身上，那……也对，也不对。如今你通过三哥跟许莲叶的故事看清楚了吧？他们许家既用封建思想来害人，也是这个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你说对吗？老妹子。”

关凤芹双手捂着流满泪水的脸，深深地点了点头。

郭连生所宣讲的这一套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大道理虽然没有能够说服李芬，从而让他自觉地带领蓟州“燕子门”的众多弟兄们参加“兴中会”，进而发动推翻大清王朝的武装起义，但是却说服了他身旁在坐的包特格这位“假阿哥”，这也是令郭连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收获。

包特格对李芬失去兴趣就是因为他虽有伟男子的功夫而无伟男子的血性，但是她却在郭连生的身上看到了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特征——不甘于遭受奴役而奋起反抗大清帝国的封建统治，屡战屡败却仍是屡败屡战。包特格在这个江湖诨号叫做“小蚂蚱”的细高挑儿男人身上，看到了其强大的内力，相信他必定能干出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业来。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对郭连生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家宴结束之后，包特格安排他们几个人都住在了王府，而她自己则直接来到了郭连生居住的房间，主动问起了他下一步的计划。郭连生嘬嘬牙花子说道：“唉呀，我本来是想利用三哥的威望拉起蓟州‘燕子门儿’这支队伍的，可是他这个忠君保皇的死脑瓜骨啊，不干哪！……”

“你现在拉起一支队伍，就想搞武装起义呀？”包特格天真地直奔了主题。

“噢，不不不，”郭连生急促地摇了摇头，“这样单枪匹马地贸然行事，那是不会成功的。”

“那你想马上拉起一支队伍是啥意思啊？”

“啊，是这样的——我们兴中会的总理孙中山先生主张在满洲这个清朝的‘后院儿’发动武装起义，这个影响会是巨大的，一下子就能把大清帝国这盘局给搅乱了。所以过些日子他要派一名在日本学习军事的人，叫吴禄贞，他要途经朝鲜到满洲来。我想先组织起一支队伍来策应吴先生。”郭连生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包特格，“咋儿的？你能帮我这个忙儿？”

包特格嫣然一笑，而后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二舅是旗里的‘梅林’，咱们去作作他的工作吧？”

“‘梅林’是个啥儿官儿啊？”郭连生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个称呼。

“啊，这是蒙古族的一个官衔儿。”包特格闭着嘴皱起眉头想了想，“呣……相当于‘统领’吧！”从小生长在官宦世家的她倒是对此了如指掌。

一说到“统领”郭连生就明白了，“噢，官儿也不小啊！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就太好了。那你领我去一趟？”

“行啊！”包特格爽快地答应了。

蒙古人吃早饭也得喝酒。第二天一早，包特格又招待李芬、郭连生和崔海山两口子喝了一顿儿。酒过三巡之后，她当着大伙的面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借着酒兴对李芬开起了玩笑，“哎，我说‘媳妇儿’，本阿哥休了你了，已经下‘休书’了！”说完她展开了那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大大的“休”字。

酒席桌上的人们不论男女都开怀大笑起来，只有李芬羞臊得成了个关公模样的大红脸。

“你要想‘离婚’不离家呢，也可以，就在王府里呆着，我都交待好了。”说着包特格嬉皮笑脸地把那一纸“休书”拍到了酒桌上，“你放心在这儿住着，它官府也不敢来抓你。”

“得了吧你，我的格格大小姐，你把我当成啥儿了？——缩头乌龟呀？”李芬也开始反击了，他这位“驸马爷”倒是真正关心起“公主”来了，“你就快说吧，下边儿你又想出啥儿‘幺蛾子’了？”

“‘幺蛾子’倒是没有，就是要干‘革命’去了！”她笑呵呵地拍打着郭连生的肩膀，“跟着‘兴中会’走了！不追求你这个忠君保皇的死脑瓜骨了！”她转而用一个手指嗔笑着戳了戳李芬的脑门儿。

听到这话的郭连生端起了一盅烧酒，郑重地走到了李芬跟前，“三哥呀，经过这么一段儿时间的来回折腾，我也看出来了——咱们兄弟之间是志不同道不合呀，那就分道扬镳不相为谋吧，我呢，还得干革命党的那些事儿去，哥哥你呢，也就好自珍重吧！”说完之后，他与李芬都端着酒盅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了。

包特格也陪着这哥俩干了一盅烧酒，“行了，你们继续喝着，我陪‘革命党’去旗里走一趟！”说完她与郭连生并肩走出了餐厅。

“嘿，这个小鞑子娘们儿办事儿倒是真爽快！——不要你了，这又迷上咱们五弟了！”崔海山望着包特格的背影，拿起了酒桌上的那张“休书”，“收起来吧，这也是你的一个‘证件儿’！”他打哈哈地把那张白纸塞到了李芬的怀里。

“呣，还真是个挺好的姑娘……”李芬看了看那一纸“休书”感慨地说着，他折了两下，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唉，只是可惜呀，让她这么一折腾，我连打牲乌拉也回不去了。”李芬不无惋惜地说道。

“嗐，我说三哥呀，人家说你是死脑瓜骨也真不为过！”崔海山又端起了一盅酒举到李芬的面前，“还当那个穷不啰嗦的打牲丁干啥儿呀？你是燕子门儿祥字槛儿的大舵把子，回去把蓟州的弟兄们一招呼，上那九仙顶子、黄崖关一带的大山里当山大王去——占山为王那多带劲哪？‘有枪就是王，有奶就是娘’，天老大，我老二，谁怕谁呀？官军来了咱就打，打不过就往口外跑，兴隆、遵化那一带的山更大，它上哪儿抓咱们去呀？”他的这个想法已经烂熟于心了，一口气白话下来嘴角上都起了沫子。

“你也就过过嘴瘾白话白话吧，”李芬撇着嘴损起崔海山来，“你想过没有？那好几百号弟兄聚到一块儿了，人吃马喂的得玩艺儿了！——一天三顿儿的吃喝儿你可拿啥儿买去呀？”

“贩大烟哪！”崔海山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球形，“大烟膏子黑疙瘩呀！从口外往关里贩这东西呀，来钱儿最快了！黑白两道儿，谁不知道这买卖儿最好干了？咱们手里有人有枪，谁敢管咱们哪？”

“那可不中，这是坑害老百姓的大事儿！”李芬想都没想，一口就否决了，“老的、少的一个个都抽得黄皮拉瘦儿的，家都败败了，谁还能干活儿啊？谁还能扛枪呀？——那是洋鬼子最愿意看到的咱中国的局面！”

“那就抢吧，抢大户，抢着吃呗！实在不中了，咱们燕子门儿不还有轻功这一手儿呢吗？”崔海山说到这儿为了加重语气，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比划一边说着，“潜入到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里边儿去，窜房越脊、飞檐走壁，专偷那些大官儿老爷、王公贵族，还有做大买卖的阔主儿，到那时候还愁啥儿吃喝儿呀？”崔海山说到这儿随便扫视了一眼李芬，看到了三哥那充满了鄙视的目光，他说不下去了，坐到椅子上立刻转了词儿，“五弟不是说了嘛，咱们老百姓要想过上好日子，那就得推翻大清朝廷，这不也正对他说的路子吗？”

“这有违燕子门儿的祖训。我不能干这欺师灭祖的事儿！”李芬否定得十分坚决，“再说了，到了我这一辈儿当掌门的了，我也不能害了弟兄们——你说的这条道儿行不通。”

“哎呀，我的三哥耶，”崔海山指了指郭连生和包特格离去的餐厅门口，“跟着革命党干事儿吧，你不认；占山为王呢，你又不干；进城吃大户吧，你又说有违祖训……哎呀，兄弟我这脑浆子算是绞尽了，真给你想不出道道儿来了！”

李芬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望着迷茫的远方果断地说道：“走，回蓟州儿！”

崔海山听了这话一惊，“咋儿的，投案自首？”他惟恐自己听错了，又接着问了一句，“不躲着了？”

“‘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老辈子人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想通了。”李芬显得十分平静，但是他的眼神里还流露出了一线希望，“再说了，这回我保护了皇纲，内务府那个领催不是一再说要为我上报朝廷呢吗？也许能将功折罪呢！”

崔海山听到李芬说出这话，心中一阵暗喜，“呣，要说三哥你这想法儿也对。”他转而咧着嘴笑了起来，“嘻嘻……亏得五弟走了，要不他准得说你这个死脑瓜骨，就是对大清朝廷抱有幻想。”

李芬听了这话之后，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接崔海山的话茬儿。

“这么地吧，兄弟我虽说也是命案在身，我跟三哥一块儿回去投案自首！”崔海山突然间拍着胸脯，冒出了这么一句哥们儿义气的话来。他的这个临时决定令关凤芹非常吃惊，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是想猜出他这话背后的意思来。

“四弟呀，你说出这话来，首先我得感谢你够哥们儿义气。可你跟我不一样儿啊！——我是‘灶王爷绑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你呢？”李芬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关凤芹，“家眷就在跟前儿啊，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跟她商量商量？”

“啊，这……没啥儿可商量的吧？”崔海山这话既象是说给李芬听的，又象是征询关凤芹的意见，他的眼睛盯着她在看。

“咋儿不用商量啊？”李芬的口气里带有了责备的成分，“咱哥俩要是去投案自首了，就算三哥把责任都担了，那你也不是三天五日你就能出来的。你扔下她一个人儿在外边儿可咋儿整啊？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看出来了，”他用眼睛看着关凤芹的身子，“你媳妇儿有身孕了。对不？”他用眼神向关凤芹提出了问题。

“嗯。”关凤芹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都听五弟说了，你们还去抢了金矿，”李芬把目光转向了崔海山，“让她又爬山又爬高儿的，还挨了拷打和羞辱……”他同情地看着关凤芹，“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指不定咋儿样儿呢，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儿在外边儿过日子啊？”

“唉！……”崔海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哎呀，人家主人都不在了，咱们三个在这儿大吃八喝的算咋儿个事儿啊？”他把目光转向了李芬，“三哥，我看咱们路上走着聊吧？”

“中啊！”李芬站了起来，“咱们一起去给二位老人告个别吧！”

他们三个人一起向餐厅外面走去。崔海山为了安抚一下关凤芹，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地在她的耳边说着：“这路上时间有的是，咱们再慢慢儿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