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1676字
尉克冰
一
二爷叫尉新泉。1948年4月,他永远走了。那年,他17岁。
战争,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在老家发现二爷两本日记。一页又一页的纸,被时光打磨得斑斑驳驳,被岁月点染成了暗黄色。二爷就安睡在日记里,不曾离去。
真不敢相信,那些日记是二爷10岁时写的!单看那隽秀挺拔、苍劲有力、飘逸灵动的毛笔小楷字体,都无法想象它们出自10岁少年之手。更不用说,读到那些文采斐然、思想深刻的文章时,我有多么惊奇诧异,又是如何扼腕叹息。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一张张泛黄的宣纸。战乱是那个年代的音符,灰暗是那个年代的底色。入侵者的罪恶,就是以野性的占有欲望和蛮霸的抢掠争夺,破坏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和平与安宁;就是用血腥的欺辱和压迫,撕碎人民对于美好和幸福的憧憬。年幼的二爷,就是在硝烟滚滚和炮火隆隆中坚韧地求学,就是在残酷现实与渴望和平中求得生存。
二爷的日记,字字如泣如歌,打落在我心头。
二
“现今,正在世界纷乱、国际惶荡的时候,物价腾贵,谋生艰难。我所在学校使用的笔墨纸砚,比别处价高。我手文钱缺乏,着实痛苦。为此,我少写些字。一天两张大楷,一张小楷。此外,一篇纸也不能浪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战乱中的孩子早成熟。一个年幼的孩子,弱小的肩膀怎能担起那样的艰难和苦痛?可是,他却能!尽管那样苦涩,他却丝毫没有动摇求知的信念。他怀着高远的志向,迈着坚毅的步伐,一次次在超越痛苦中,寻求目标,获取生存的快乐。
“我们做事,要立志向,养成忍耐的性格。好逸恶劳绝不会有什么成就。
汉朝匡衡,凿壁借光,多么坚韧耐苦。现在,我们坐着杌子,在教室里,如果不好好读书,对得起家长吗?”
一篇小小的日记,折射出二爷发奋读书的决心。他乐观地与汉朝的匡衡进行对比,怀着积极的心态读书,又是多么值得生活在安逸中却滋长着惰性的年轻一代学习!
二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农民的拮据,农村的穷困,农业的落后,民生的凋敝,他尽收眼底。他在日记中写道:“其实,农村生活是一种最辛苦,也是一种最愉快的生活。我们假使将农村组织进行改良。那么,农民自然安居故乡了。”他时刻体恤着农人的艰辛与不易。他真正懂得“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的真谛。
一个人,在苦难生活中,关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劳苦大众,这个人就是道德高尚的人,他有着至高的境界。二爷正是这样。底层的苦难永远胜过他个人的苦难,底层的痛楚永远胜过他个人的痛楚。他在日记中多次将矛头直指大地主们,一针见血指出他们的剥削本质:“我要劝大地主们,你们不耕自食,还不发些慈悲,减轻些田租?”
国有内忧,更有外患。外邦入侵,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二爷心事凝重,紧锁眉头,将小拳头攥得咯吱吱响,恨不得自己能奔赴前线,横刀立马。可是,他太小了。他只好在茫茫夜色里呐喊呼号,让幼小而悲壮的声音回荡在广阔苍凉的穹宇间。
“国为公共的,不保不可。虽云保国,而需忠勇,还要同心。如此,国家何不安哉?”“两鸡斗时,四目对射,至死不退,非常勇敢。国家的兵若能如此,我国何能亡?”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二爷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表达了同心协力、奋勇顽强、驱赶外邦的强烈主张。饱受战乱之苦的二爷,多么渴望和平!他希冀这个世界没有压迫,没有欺凌,充满民主和平等,充满温暖与和谐,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大家庭。可是,他是不幸的。他的时代,充满了动荡不安,充满了惊悸惶恐,充满了深重苦难。
然而,他没有厌世,没有抱怨,没有回避!他用自己坚强的理性和顽强的斗志,直面现实!
亡国之痛,如一把利剑刺进二爷的灵魂里。他暗暗下决心,既要习文,也要习武。他要练就一副强壮的体魄,驱赶外邦,报效祖国。每天,天还不亮,他就起床练功了。耍刀,舞枪,挥拳,弄棒,他样样精通。为了练习臂力,他每天早晨都要反复抓举一块重五十斤的石锁,没过多久,他用一只手就能将它轻松举过头顶。他刻苦练习跳跃本领。一米多高的平台,他双腿齐跳,纵身而上;两米宽的壕沟,他腾空而起,一跃而过。他结实健壮的身体里,积蓄着无限的能量。
泱泱大国,几亿民众,岂能卑躬屈膝,做亡国之奴隶?保家卫国,是二爷的信念。信念的力量是惊人的。信念在他体内,像一座火山,也许会暂时沉默,但只要是火山,一定会证明自己的热和光,证明爆发的震撼。只是,这需要时间!
忍看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他痛心疾首,怒不可遏,奋笔疾书,言犀语利。可惜,他只是个孩子。尽管一腔郁郁如裂帛,但,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呼号的声音。他只能饱蘸着忧伤的泪水,把孤独和愤懑写进自己内心深处。
冷酷绝情的时代,将二爷读书报国的美好梦想,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那一刻,我听到二爷肝肠寸断的悲泣声。
“光阴似水,不知不觉,我已读书三年了。我心实愿升学。可惜,家庭狭小,经济困难,父母不叫。我无奈何。只得安慰自己做商,发展吾国之工商业。”
读书,报国。报国,读书。他从未动摇过这样的信念。可是,战争,贫穷,这两个可恶的凶手让二爷的理想难以为继。“家庭狭小,经济困难,我无奈何”,这几个字,字字如刀,划在我的心口。
1941年冬季的一天,二爷上了他最后一节课。那天晚上,二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实在不甘心啊,他不能就这样一事无成。而中途辍学,碾碎了他童年的梦。自己面前,巍然耸立着几座难以攀越的大山。路,被阻断了。前方,已经行不通。
那就绕过去吧!“发展吾国之工商业”,同样也能做成伟大的事业。他是那样坚定,尽管这种坚定里透出几许无奈。
三
1945年9月,家乡解放,日本侵略者被彻底赶走了。全中国都在庆祝抗战的胜利。二爷高兴得在街上狂跑着,呐喊着,跳跃着,放着鞭炮,唱着歌儿。
那年,二爷14岁。经人介绍,他去了一家中药铺做小伙计,负责抓药。
他个子小,够不着上面的药抽屉,就站在凳子上。尽管如此,可他做起工来,毫不逊色于大人。郎中的字多数写得龙飞凤舞,他也能辨认清楚,从没出现过任何失误。待到不忙的时候,他还能帮老板打理账目,噼里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盘。老板好生喜欢!
二爷心里也在打着算盘。他白天做工,夜晚用功。他在钻研《本草纲目》,他要学中医,过几年,积累了经验,自己经营一家药铺。有了经济基础,他再开一家纺织厂。几年前,在他辍学那天,他就立下了“发展吾国之工商业”
的志向。他正踏踏实实,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
可是,灾难一重接一重,战争一场接一场。赶走了日本人,又来了内战。
1947年,我军为攻取山西太原,需进一步扩充兵员,从晋冀一带农村征兵。
征兵名单里,有我爷爷,也就是二爷的大哥。
那一晚,二爷失眠了。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替哥从军!哥憨厚、木讷,自己精干、强健,更适合当兵。从小就有雄心壮志的二爷认为,这也是实现理想、报效祖国的好机会。
那年,二爷年仅16岁。告别新婚的妻子,他毅然奔赴前线,成为十三纵队三十八旅旅直工兵连的一名战士。
硝烟弥漫的战场,点燃了他少年时期的梦想。他终于可以在炮火的洗礼下,做一名英勇无畏的战士。哪怕杀身成仁,也无怨无悔!他头脑机灵,精通武术,体魄强壮,深受连队领导的赏识,每次战斗,他都被派到最前沿、最危险的阵地。打到短兵相接时,二爷的勇武便展现得一览无余。他机警敏捷,拳脚厉害,身板灵活,以一当十。
做就要做到最好,打仗就要勇立战功!
1948年3月,部队从太原转战临汾。在这里,要打一场硬仗。他作为精兵,加入到主攻行列。战士们,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中,奋勇前进,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战斗持续20多天了,临汾城还是攻不下,双方死伤异常惨重。
敌机在阵地上空疯狂地扫射,投弹。弹片穿透了他的胸膛。血,汩汩地冒出来,顿时在他身体上盛开出一朵鲜红的花。可他依然用精神的伟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最后一滴血流干了,他轰然倒下!
他还没有留下后代,战争的火焰就吞噬了他年轻的生命。
死亡,像一座黑暗的城堡,幽禁了一个又一个年轻而有朝气的生命。历经72天的苦战,临汾城终于被攻下了。解放军15000名战士成了烈士,歼灭国军25000人。
4万生命换取了临汾的解放。拼杀声,嘶喊声,轰炸声,交汇成一曲悲怆的挽歌,久久回荡在支离破碎的临汾城上空。
战士们的血氤氲成一道河流,将残阳和云朵染成殷红色,铺满西面的天空。忽而,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漫卷着飞扬的尘沙,遮天蔽日。狂风撕裂着喉咙,如怒吼,像呜咽,似悲吟,是在哀悼数万逝去的英魂吗?
一个人的苦难,或许容易改变。而一个时代的灾难,似乎注定了无法逃避。它需要无数生命为之作殉葬,作代价。在战争面前,生命向来脆弱得如同蝼蚁,不堪一击。
就这样,年仅17岁的二爷,安静地睡去了,睡在数万战友中间。他的神情是那样平静,那样安详。没有害怕,没有惊恐。他知道,奔赴战场意味着什么。
他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连一声招呼都未来得及打,留给亲人无尽的伤痛和叹惋;他走了,还有那么多梦想未来得及实现,留给自己几多忧愁和遗憾。
不知道,天国里,二爷能否如愿以偿?
四
二爷牺牲时,年仅17岁。可他的生命中,却写满了战乱、动荡和贫穷。
战争,让他失去学业。战争,又夺走他宝贵的生命。
他的死,看上去,和战友们的死,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奋力拼杀,倒地身亡,被临时埋葬在荒坡野岭。坟头上,一个小小木牌就是他的身份证。接到阵亡通知书,爷爷赶到临汾。为了寻找到二爷,爷爷在新坟林立的山岭间找了三天三夜。挖开那堆黄土,二爷依旧安然地睡着。可他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黑紫色的血,黏黏地凝固在他的军装上。爷爷抚摸着二爷冰冷的身体,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痛哭着。爷爷知道,是他可爱的弟弟用死换取了自己的生!
爷爷赶着牛车,将二爷从山西接回了河北老家。沿路村庄的乡亲们得知车上躺的是烈士,便自发为爷爷提供食宿。一程送到下一程,一村送到下一村,把二爷护送回乡。曾祖父和曾祖母在村口迎着儿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儿子盼回来了!可是,盼回的却是儿子冰冷的尸首。他再也不能叫声爹娘。曾祖父、曾祖母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的亲生骨肉(爷爷是他们的养子)!
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此凋零,换取了一张薄薄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
烈字第0018486号
尉新泉同志于一九四七年十月参加革命工作,在十三纵队卅八旅任战士。不幸于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在临汾战役光荣牺牲。除由我军奠祭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河北内邱县人民政府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第二野战军
司令员贺龙
政治委员邓小平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卅一日
通知书的背面,是表格,登记着我二爷的基本情况,牺牲时,二爷17岁。
几十年过去了,这张由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政治部下发的牺牲证明书,已经被岁月侵蚀得破旧斑驳,静静地躺在老家的一方旧匣子里,由我叔叔保存着。
从1951年开始,曾祖父每月向政府领取6元钱的抚恤金,直到1984年,曾祖父去世。
如今,二爷的遗物,就只有这张牺牲通知书和两本日记了。
和以往牺牲在千百场战役中无数的战士一样,二爷死得那样平凡普通,做了一颗通往新中国大道上的铺路石。
如今,二爷的身躯,已经化成一行细小的文字,躺在《内丘县志》烈士英名录中。默默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太年轻了,参军还不到半年,实在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成为众人皆知的英雄人物。甚至,就连他的相貌,我都不清楚。
二爷从小到大,没照过一张相片。只听长辈们描述过他的样子,浓眉毛,大眼睛,白皮肤,高个子,敦实,英俊。可这还是太抽象,我在脑子中,将二爷的形象,反反复复地拼凑,却没有办法让他变得更加丰满。
时隔六十余载,了解二爷的人大多已过世。二爷所留下的生活足迹都变得模糊极了,成了断裂的只言片语,多么遗憾!尽管如此,一年前,我还是用拙劣的文字,写成了《家国往事》,以铭记曾祖父与二爷的感人事迹和仁义精神,也为了告慰两位先人的在天之灵。
直到一个月前,当我偶然从老家叔叔那里发现二爷的两本日记时,倍感兴奋,如获至宝。
与那段苍老的岁月牵手,与那泛黄的日记牵手,我能抚摸到二爷剧烈跳动的心脏,我能触摸到二爷奔流不息的血液,我能听得到他震天的呼号与呐喊。我能与他高贵的灵魂对话,我能读懂他那颗愤懑而忧伤的心。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仰望和跪拜。他用自己的生命扞卫了名誉和尊严。此刻,我又想起二爷的一篇日记《说名誉》:“常说,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人有好名誉,比当富翁还好。财帛集在手中,死去一文不见,何如名誉好,名誉留在人间,就可以百年不朽。后世人传说起来,此人有益,真可做万世的模范呀。”
五
人,总会以不同的方式走向生命的尽头。有的人死去了,就意味着永世的寂灭。有的人死去了,却意味着一种永恒和超越。他的生命会在瞬间抵达光明的彼岸!
瞬间与永恒没什么截然的界限。有的瞬间具有一种永恒的魅力,有的永恒凝结在一个短暂的瞬间。
面对这样一位先人,我总是无法缓和自己的呼吸,无法释放自己的惆怅和叹惋。
我相信,二爷的逝去便是一种超越。一种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