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谁的故乡不沉沦?(2)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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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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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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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74字

但细心的老兵呢,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他说平原的土,是可以用比例配制的,但故乡的土,是不可以用实验室来配制的,那些童年的声音留在土里的,那些炊烟留在土里的,还有那些牛羊的哞叫,怎能够培植出?土的颜色可以用色素,那些情感蛊惑的元素,怎能用一克两克的色素配制呢?


老兵说什么好呢?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式各样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老兵最后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妈妈把黄土放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是啊,那半瓶黄土里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泪。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母亲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里。在老兵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净净,才往瓶子里装。老兵带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我不知道这个老兵最后的所终,但我知道揪心的是灵魂还乡,被毁容整容后的故乡,灵魂能顺当回返吗?他能找得到胡同口遥望的母亲吗?


当故乡变成了一个词汇,当这个词汇没有了具体所指而被抽空,就像阿房宫只是一个词,地面上没有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没有了“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没有“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这样的阿房宫是否叫阿房宫?“阿房宫”这样的词汇是贫血的,没有了人的生气没有了活的内容,如果故乡也是如此,这样的故乡也就是死掉的了。


当毁容的故乡只留下一个名头时,这样的故乡也是半死不活的,我要追问当故乡被毁容,你的魂魄还能找到过去的印记吗?门前的石墩没有了,记忆的原址没有了;老屋的燕巢没有了,睹物思情的指示没有了;家族的墓地没有了,祭奠就成了十字路口随风飘扬的纸灰。这时你面对的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意尴尬,而是看不到故乡遗容的那种孝子的锥心之痛。


祭祀无日,哀痛不已!


毁容的故乡与记忆完全不符了,但故乡不能忘记;故乡可以忘记,但童年的记忆不能忘记。故乡不仅仅是地名:三棵树,也许那是祖辈的记忆,当初移民的时候就有三棵树;刘举人庄,当初村子里就走出了举人,成为后辈的炫耀;观上呢?也许村子当初就在道观的旁边;九女集呢?是一个老太有九个女儿而叫的村庄?


我知道在故乡整容的时候,人也有退化而整容。祖籍是父辈们走出的故乡的印记,但却是履历中死的文字,不再是炊烟和泥腥的土味。我的故乡是什集,是明初移民,十家人家聚居而成了集市,提到什集,我的脑海闪回的是炒焦花生的沙土,还有冬夜啃羊头的热腾腾的气与噼啪的木柴的炸响,但对出生在城里的儿子,什集只是一个词,没有了体温,没有了那种几百年的生活的和暖与安详,什集的什字,本来念什(shi),是古代十字的大写,儿子也许会念什么的什(shen),不是一字读音的差异,是一种文化符号的转变,是一种故乡变成了异乡,是另一种物质,是地点异化成了虚空,是名词变成了虚词,变成了反问句式:什么?


好像在不友好地审视!


我知道现在有的人为了加薪为了提干,在私下篡改履历,年龄和学历,这也算是别样的整容吧。不知道这些整容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要走回故乡,碰到整容的故乡,怎样和那片土地对视,都是赝品,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失去了本色的家伙。那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故乡在沉沦,有的乡村虽躲过了拆迁,但也是精神沦陷,年轻人走了,土地荒芜了,村子里多的是暮年的老人和留守的孩童。这些暮年和儿童是否能抵抗住故乡的沦陷,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农民是弱势,农民的父和母、农民的孩和子,一老一童更是弱势,若是现在还乡,鬓毛未衰的你就会看到故乡一方面是苍颜,一方面是毁容。


我读到过一首诗:


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狗当童年的影子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跟着牛到处青草蝴蝶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室这个村和那个村还加一个村拼成一个小学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消失的还在继续消失陪伴童年的狗牛比童年的数量似乎更少动物越来越孤独童年越来越单调


现在的乡村再也没有了牛耕地,也没有了猪圈,多的是狗,也许世相变化太快,现在要人仗狗势,让强悍的生灵来看家护院,来陪伴老弱病残。我想,如果我们失去故乡,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代人的痛,而要是失去童年呢,这些孩子从小就接受流浪和孤独,那我们就失去了明天,因为明天是孩子们的。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虽然生养我的故乡依然存在,但她也最终也难逃那逐渐蔓延的乡土的沦陷;其实故乡还在,母亲去世经年,早就断了还乡的愿望,在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曾体悟到失去老家的痛苦,我说的是我的母亲,在母亲的晚年,我曾把母亲接到所谓的城里,在我居住的三楼上,母亲如囚徒,这样的楼房,没有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没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样的楼房春天与燕子毁约,不再接纳这玄鸟,可即使回到毁容的故乡,燕子也是旧巢无觅处了。母亲在这钢筋水泥里,如牢笼,邻居变成了猫眼里的了望,门是安全门,窗是防盗网。贼是难入,人却难出。


有一次在我下班回家走到楼下,蓦然一惊,看到了母亲在窗口茫然的眼神。母亲在张望,囚犯每天还有放风的时候,母亲一月半月也没有到楼下挪动半步,楼的雷同使母亲惧怕,怕走出家属楼,再也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差异,找不回返回的路。


秋天了,母亲说,在楼里,听不到一丝老家的声音,老家该掰棒子了吧?


我知道暮年的母亲寂寞了,过去城里的街头还有人卖蝈蝈,而今这风景也绝迹了,我走出城市很远,在野草蔓生的瓦砾间捉到了几只,夜间,就放到母亲的房间,蟋蟀入我床下,一叫,我所住的楼房却好像安静了——多好的秋声,天地间好像一下肃穆寂寥了。


但我知道这是对故乡秋天的模拟,是故乡秋的赝品。


故乡沉沦了,蟋蟀淅淅沥沥的鸣叫也成了绝响。我不知道蟋蟀到城里的感受,但看到街头的一棵棵被移栽的大树,那些委顿的焦黄的树枝,看到那些打着点滴的树,那些吊瓶满身的树,如五花大绑,我哭了。


老家的村口也曾有几株明代的柿子树,有四百年的历史,但前几年被一些树贩子连根移走了,说是上万块钱。就如吹灯拔蜡,老家的历史记忆成了空缺。有一年,我回老家为母亲上坟,看到移走留下的大大的树坑,如枯干的泪眼,无助无望。我童年留恋的柿子树,老家的指示物种和地标,那曾荫庇故乡多年的古树没有了,只剩下裸露的斑驳的树根。


我心里一阵揪痛,我想到台湾老兵的故事,如果他的灵魂还乡,他走到村庄看不到母亲曾在村口属望的柿子树,那将会上演怎样的情景?


我看到很多脱离故土进城的古树,由于水土不服而死掉,我曾想写一篇大树的悼亡词,看到那机声隆隆中的大树被移栽进城,真想对着街头喊一声:停!


让他们回到他们的本源,给乡间的鸟兽以栖息。


我想到《伊耆氏蜡辞》用作悼亡词给那些大树最恰如其分: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土回到你的地方去,水回到你的沟里去,虫不要吃我的庄稼,草木回到你的河边去吧!)


我想那昆虫就是那些树贩子吧?移栽进城的大树和没有故乡的人一样,是痛苦的,整日煎之熬之。


在韩国,超市货架上出售大米的时候,如若袋子上印着“身土不二”的字样,则价格要昂贵不少。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这是一个深植中国的外来词。她强调一株树也好,一根草也好,一枝一叶,还是一个人,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土壤,一个人的身子骨不能与生存的土地分离,吃本地产的食粮,才有利于身心。


中国有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水土是有脾性的,她不是什么人都养的,只有故乡的水土才养人。故乡除了给你生物的dna,还有精神的dna,这看不见的dna序列的排列有排他性。



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身世;叶赛宁说:我抵达故乡,我即胜利!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千年前的陶潜在时空外呼唤如今疲惫的心灵吗?


其实对沉沦的故乡来讲,连荒芜也不配,只是一片钢筋水泥的狰狞。


我看不见灵魂的归路;我只隐约听见灵魂的巨响灵魂的呜咽!


(《北京文学》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