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搜查他家，家里除了几幅古字画和几张银行卡，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他老婆已经出国跟儿子陪读去了。工作人员打电话去询问孩子就读的学校，说孩子已经退学，所以我们暂时无法找到他老婆协助调查。古字画经权威机构鉴定，原来只是赝品；到银行一查，几张银行卡加起来也才21万。看来，李鳅生拿捏得很有分寸，他的确“聪明绝顶”。

就在我们动手的第三天，北京的调查组下来了，对胡书记的主动出击表示了赞赏。胡书记在电话里表扬勉励了我一番，并作了十多分钟的远程指示。

鸿陵县的老百姓得知李鳅生被抓，像过节一样，有的还张灯结彩、燃放鞭炮礼花，并到处打听我们的住处，要向“王青天”揭发、举报、申冤。经媒体一报道，一炒作，我王主任一夜之间成了“反腐英雄”。

这是当初预案里没考虑到的环节。我们立即将李鳅生异地转移，并命县委赶快采取措施淡化节日气氛，平息群众情绪，拒绝接待记者。我想，影响不能过大，以免到时形成“雷声大雨点小”的尴尬局面。

李鳅生虽然暂时搞定了，基本上是按照我们的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的，但形势却越来越严峻。

婷婷深夜用公用电话告诉我，周省长现在四面楚歌：丛书记跟北京来的检查组亲密无间，张秘书长已悄然站出来揭发周省长，他们正打算从李鳅生那儿找到突破口挖出实证，周省长可能已被暗中监视监听……

我告诉婷婷，形势并没有恶化到这种程度，对一个省长的监控不是随便能进行的，是要经过非常严格的程序方可实施，就是北京的检查组也不可能这样放肆，包括中纪委要对一个在任的省长采取什么行动，没有一定层面的领导批示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认为婷婷有点儿草木皆兵的味道了。在电话里，我对婷婷作了一番鼓励和安慰，要她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要自己吓自己，一定要发扬过去的光荣传统，不惊慌，不慌乱，要相信周省长的智慧，也不要小瞧了我这位大主任的智慧和力量。

本来我还想把与胡书记谈话的内容向她透露一下，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改口道：“婷婷，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要相信周省长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落汤的凤凰肯定比鸡还要漂亮的，况且我们还不是落汤的凤凰呢！”

这时我才真正明白周省长的高瞻远瞩，将我提上来，主动把李鳅生搞下去，有进有退，进退自如，这是何等高明的智慧之举呀！如果周省长是下棋高手的话，全省所有的人都成了周省长的棋子，而周省长对每一个棋子的拿捏又是如此的准确和恰到好处。周省长考虑棋子还不仅仅停留在全省范围内，全国一盘棋，连同全省一盘棋都在他的考虑之中。如果说过去是威于周省长的权势，愿意听他摆布，现在我对周省长的技术和智慧真有点儿顶礼膜拜了。

婷婷清楚这些绝密之事，说明周省长的线人绝非等闲之辈，看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婷婷最后交代我：目前关键是要牢牢堵住李鳅生那张嘴，不管用什么办法！周省长相信你有办法。

这可难为了我这一介书生。我总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个杀人灭口，也玩一次“躲猫猫”事件吧？

一想到“躲猫猫”，我倒是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妙计：撞墙，可以不死呀，但可以“失忆”嘛。于是，我在一根香烟上写上“撞墙、失忆”四个小字，然后，连夜再次提审李鳅生。

李鳅生一脸萎靡和憔悴，明显掉了几斤肥肉。在记录员埋头记录时，我故意拿出香烟来抽，并露出另外半支香烟向他示意。

李鳅生立马做可怜状：“王主任，能不能给支烟？”

我顺便把那支烟递给他。

“火呢？”

“抽什么抽，慢慢闻，更解烟瘾。”我眨了眨眼。

“那是，那是。”李鳅生将香烟凑近鼻子，转动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看见了什么，垂下头，慢慢将香烟捻得粉身碎骨，突然哭喊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哪，为了表明我的心，只有以死谢罪——”说着一头向墙壁撞去……

当中纪委调查组赶到医院要人时，李鳅生已经一问三不知，过去重要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医生初步诊断，是因头部受创而导致的“心因性失忆症”。

李鳅生被转至红洲最好的医院，在警察的监视下，进行康复治疗。他倒是会抓住机会表演，每天像嘴馋的小孩一样闹着要红烧肉吃，还缠着护士姐姐讲白雪公主的故事。他掉下去的那几斤肥肉又长回来了，可记忆力却一直不见恢复的迹象。

周省长和婷婷对我和李鳅生的表现非常满意。他们正好放心全力对付丛书记和张秘书长。只是不知又有什么特别反击方案？他们暂时没有透露。

小李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已调到省检察院反贪局，约我晚上喝一杯，还说要向我这个反贪英雄请教。我苦笑着答应了他的饭局。

在一家土菜馆的包房里，小李举杯敬酒，表达景仰之情：“沧海横流，王兄英雄本色犹在，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老实说，我本来对王兄你连升不足为奇，知道那是因为你才干出众、时来运转被首长看中，但惊奇的是你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居然是李鳅生，人们传说李是你的朋友、省长的红人呢。这表明了你的立场公正，具有大多数干部没有的良知和过人的胆识，你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我有点儿惭愧和尴尬，自嘲地笑道：“偶像？你不把我当做呕吐的对象就阿弥陀佛了。”同时，又为个中三昧未被旁人看透而暗自庆幸。

酒过三巡，小李谈起自己最近接触的案子，感慨不已。

最近某高校一位副处长贪污5万元，被判有期徒刑5年。人们评论此事，都说这位副处长是个倒霉蛋，或者说他没本事、没后台。

而如今有些大贪官照样在台上堂而皇之地作着报告，即使东窗事发，也不一定会掉脑袋。也许被判五六年徒刑的小蛀虫仍在牢里待着，而被判了无期、死缓的大贪官早已在夏威夷海滩裸泳晒太阳了。

小李有点儿迷茫郁闷：“目前经济犯罪的量刑有时天壤之别，本来罪刑相当是起码的量刑原则，但很多贪腐大案的处理似乎与此相悖。真让人不可理解，已经颠覆了是非标准，法律好像成了他们手中随便把捏的面团。”

我听一个官场纪实作家说过，有个监狱，管理十分的人性化，犯人们有娱乐时间。一次，几个贪污受贿上千万的前官员玩牌，得知三缺一补上的新手只贪污受贿百万，他们事后居然向管理干部抗议：别让受贿百万的人同我们一起玩！那几位贪污受贿上千万的前官员，还老是拿贪得不多的人开涮：你们贪个几十、上百万，也好意思关到这里来！原来，官员们贪腐落马，关在什么监狱，享受什么待遇，也是有规格的。小贪小官进了大贪大官的监狱，几乎有僭越逾制之嫌。

小李愤愤不平：“这是什么逻辑！似乎贪污受贿越多越有本事、越有脸面、越是光荣。相反，贪污受贿少了没有本事、没有脸面、让人笑话。王兄，你说说看，这逻辑是怎么来的呢？”

深究起来，自有复杂原因。除了执法者的原因外，主要是思想观念问题。不管大贪小贪，他们对判决都不会很服。大贪认为自己过去劳苦功高，功过相抵应免于刑事处分；小贪认为自己所贪不多，却比大贪判得还重。贪官们不肯诚心认罪，他们的眼睛都盯着牢狱外面的人。那些领导、同事，谁清谁廉，他们心里有数。所以，凡是进了监狱的贪官，都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而不是犯了多大的罪。如果贪得不多却进了监狱，更是觉得十分冤枉。他们不会在狱中反省罪过，只会后悔某个环节处置不周或靠山不大，害得东窗事发，阴沟翻船。如果从头再来，一定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把关系处理得左右逢源。

小李听了，频频点头：“难怪中国腐败现象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尽管人人痛恨政治腐败现象，但是，人们在自己的实际社会生活过程中，却处处崇拜权力、依赖权力、利用权力，走后门捷径，来获得个人利益！所以，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所有的掌握一定权力的国家官员的周围或背后，都“挤满”了企图通过权力商品化、资本化的途径，来获得个人利益的人群！

如果不能重新建立仁义、公平、正直的价值信仰和平等、分享、和谐的社会秩序，中国社会的腐败现象，就永远具有肥沃的生存土壤！

所以，我们的党和政府，一直在努力想要实现先烈们的夙愿，那就是，让全中国的人民们能活得有尊严。

我们知道，幸福和尊严同经济有关，但关系并不是特别大，这从有钱人不一定幸福、没钱人未必没尊严就能看出来。和幸福与尊严关系最密切的应该是信仰。三十多年来，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经济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什么都有了，唯独信仰缺失，价值观混乱。中国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国家，对当今中国人来讲，可以说没有宗教，也不再有神圣的、不可动摇的东西，对什么都三心二意的，信个佛也是家里有点儿事的时候才去拜一拜，信个基督教就是到了圣诞节的时候，跑教堂看看热闹。大家都在忙着赚钱、忙着揽权，忙得停不下脚步，没有几个人静下来观照一下自己的心灵。所以，许多人，钱多了，幸福却少了，权大了，道德却沦丧了。而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是用钱买不到的，比如信念，比如良知。

借着酒兴，小李与我讨论着国家大事和人生要义，我们好像又回到刚刚踏进社会时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婷婷突然发来求救短信。我大惊失色，连忙说一个亲戚得了急病，告别小李，驱车直奔出事地点。根据婷婷的模糊描述，我费尽周折，终于找到那个小旅馆和关押她的房间。我一进门，婷婷就扑到我的怀里，号啕大哭。我一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手抚摸捋顺她凌乱的头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擦了擦眼泪，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下午，三个提着公文包的陌生男子敲门走进她的办公室，说：“陈婷同志，我们是纪委的，你被双规了，跟我们走。”婷婷上了一辆小车被拉到一个偏僻的旅馆房子里。三男子说：“你的问题够判无期，交代得好、主动退赃也许可减到10年以内。”婷婷心里恐慌，表面一直保持镇静和沉默。他们搜出婷婷身上的内有80万元的银行卡，婷婷不肯说出密码，他们就剥光她的衣服，为了不被猥亵和轮奸，她说出了密码。三男子把她反锁在房里，拿着银行卡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仔细想想，感到奇怪：“这件事很蹊跷，不像是纪委所为，可能是诈骗。”

婷婷如梦初醒似的：“对呀，我也一直觉得不对劲，纪委的人不至于这么下流。”她双手合十，“还好，不是中纪委和丛书记派的人，阿弥陀佛！”

“要不要报警，把钱追回来？”

“报警？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就当是破财消灾吧。”婷婷抓紧我的手，心有余悸，“赶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把婷婷送回她的别墅。她洗了澡，换了真丝睡衣，恢复了漂亮清爽的模样，但仍然没有洗掉惶惶不安的神情。她拦腰抱住我，轻轻呢喃：“我怕……我最近好怕有人敲门……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在那琥珀一样迷幻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做，她一直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像一只从猎人的枪口下逃出的受伤的小鸟蜷缩在窝巢里，不时被噩梦惊醒，冷汗打湿了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