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省长即将转正的日子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人们都在翘首以盼，纷纷以载歌载舞、狂饮烂醉、彻夜长谈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强烈的幸福感情，憧憬自己美好的未来。而一些失意的人们，同样也是以载歌载舞、狂饮烂醉、彻夜长谈的形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麻醉自己紧张的神经，探讨自己黯淡的前景。

当然，我和婷婷属于欢喜一类的人们，但所有的知情人，都避开我们谈论有关周省长的话题，只要我们在场，有关的话题便会戛然而止，重起话题。

婷婷在正式得知周省长即将转正的消息后，立即与老太太取得了联系。老太太告诉她，上次举报丛书记的信起了作用，她直接通过关系送到了有关部门的领导手里，熟知圈内运作规律的领导认为，作为人事大调整的时候，你举报我，我举报你，频繁举报，都是人事调整未定惹的祸，这已经是各地人事调整前夕的常态了，既然丛书记和周省长都有人举报，都没有什么可以立案的依据，所有的举报信息暂时搁下来，暂时不立案查处，等到人事调整到位后，再研究、再讨论、再打算。其实，人事调整工作一结束，这些举报信件就会自然停止。还举报什么呢？人已升迁了，等待下一轮吧。这是绝大多数举报人的思维方式和举报指导思想。

李公子也来电说，马局长这次立了大功，他通过关系彻底摆平了举报周省长这一重大事件，有关部门临时决定，对于周省长的问题，不立案、不调查、不进入行政或司法程序，一切等到事情有了发展时再作讨论。

从两路传过来的消息互相印证了，周省长转正的消息绝对可靠，不再是空穴来风。原来的省长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事没事往各地市县政府跑，每个地方政府都按照离休老干部的待遇热烈而充满留恋地欢迎他、接待他。

据省政府同行的干部告诉我，老省长离职之旅，让人饱受人间冷暖。正式消息还没有下达，但各级党委和政府都知道老省长即将离退，受过老省长恩惠的地方主要领导，纷纷为老省长的到来准备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歌颂词汇，当然，同时也为老省长最后以省长身份视察本地准备了不少土特产和贵重礼品，以示不忘旧情，与老省长关系一般，没有多少私人情分的地方主要领导，公事公办，接待、汇报、迎来送往，一切都按程序进行，不过分热烈也不过分冷淡；与老省长过去关系非常僵硬，不但没有受惠反而被他骂过、阻止过上升渠道的地方主要领导，接待工作反而比较热烈、热闹，场面一看就充满讽刺意味。但是，老省长这次出访，去过的市县，出现了似乎统一规定了的情况，那就是所有的党政一把手都缺席接待会、汇报会，所有的市县书记和市县长都以各种完全可以放在台面上说得清楚的理由缺席了，或在省里参加重要会议，或在北京参加重要活动，或在国外考察工作，或家里亲人去世等，所有的市县除书记和市县长外，其他的常委和政府副职，包括人大、政协、武装部等主要领导成员都列席汇报会、宴会、欢迎文娱晚会。没有一个红头文件作出任何规定，却比过去所有的红头文件规定的还要像个规定。老省长本来想就这个机会把全省所有的市县走过一次，以后到市县去走访就很不方便了。

后来，一位熟知内情且有几分分析能力的人士告诉我，这些市县如此对待即将离任、离休的老省长是完全正确的、是非常明智的、是具有超凡的智慧和超常的前瞻性的。因为与老省长关系很铁的人，早已被人们贴上标签，他是某省长的人，他是靠某省长提拔上来的，现在靠山即将黯然倒塌，后果虽然非常严重，但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如果你还死死抱残守缺，你的政治生命无疑将迅速结束，如果观望等待，调整策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基于此，不宜过分热情，与老省长关系一般的人，更不能出席了，他在位时就游离于他的核心圈子之外，他即将离任，这当然是一次重新选择新靠山的机会，一般说来，这些游离开某个核心人物之外的地方主要领导，并非不想加盟某个集团，是各种客观原因或主观过错，导致长期游离某个核心，特别是省长这个政府一把手的私人集团之外，也就是说，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因此，这个时候再去讨个好，完全没有必要，更会引发许多后遗症，这个风险太大，不值得。一些本来就与老省长关系不好，甚至关系僵硬的市县一把手，感到自己重新出头的日子来临了，大家都知道什么人排在什么人的后面，一朝天子一朝臣，按照机会均等的自然法则，应该换换庄家了，因此，更不值得当面会见老省长，确实没有时间也好，确实不给面子也罢，都行，没有任何影响力。各地都装扮成热烈欢迎状，为的是不要让老省长对没有去过的地方说闲话，说三道四。演戏，假戏真做，或真戏假做，大家的目的非常明确，可就苦了老省长，差点儿没有急出心脏病。不敢批评，因为权力即将离去，一个官员突然离开权力而独立生活，自信心、生活自理能力，乃至生存的力量，远远不如从来没有享受权力快感的草根人类。又不敢生气，因为毕竟现在自己还是在任省长，没有任何理由陈述自己即将离任的消息，这既是组织纪律的约定，又是自己不愿意也难以启齿的千古难题，难道曾经威风八面的全省之首长就这样对待下属，表达愤怒、表达不满，这是无论如何做不得的事情。同时，也不愿意，甚至害怕，因为作为人类精英的省长，能够上升到这个台阶，其中的奋斗历程一定坎坷，其中的酸甜苦辣一应俱全，其中的曲折故事一定动听且充满武侠的传奇，其中的欢笑、甘甜、满足、韵味一定可以回味终生，这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随风而去了吗？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立即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是人类特别是中国人骨子里延续了几千年的基因，这是中国官场一直得以传承的文化视点。

当我听到别人讲述最新发生在老省长身上的故事，和别人对老省长最后的视察告别之旅的分析时，我不寒而栗，为周省长，也为自己，如果人人有此结局，不如不去尝试。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几乎每个人都办不到，因为即将陈述的周省长上任或任上的所有故事，几乎是前任或前几任的复制。

老省长视察的行程还没有真正结束，老省长免职和周省长任代省长的正式消息就下达了。

当然，周省长任职的程序一如既往而毫无新意，宣布任命、高度评价离任者、高度期待继任者、任前讲话、新旧省长握手、新闻媒体发布消息。大家虽然对这一切都烂熟于心。虽然没有新意，但还是乐意目睹这一历史性的画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相信这是历史的潮流。

当然，婷婷完全可以与周省长同感受、同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是功成名就，于是，周省长明令省政府办公厅立即任命婷婷为省政府接待处处长。

婷婷显得非常高兴，她对我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一对小人物促成了一个省长转正的伟大事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完全可以载入人类史册，如果能够马上著书立说，一定比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故事还会畅销。”

婷婷以前的理性和矜持荡然无存，似乎突然之间变得放荡不羁，变得得意忘形，变得忘乎所以。我想，任何一个身居高位的人，都无法全面认清自己。权力，这个巨大的磁场和巨大的名利深渊，尽管淹没了无数先烈的身躯和头颅，但一旦自己掌握，就无法自制。因为接下来的诱惑必定让我们忘记了一切的警示和历史教训。

来拜见婷婷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李鳅生率全县所有党政领导是最先到达的，他第一时间率队来到红洲市安营扎寨，拉了几车鸿陵县的土产和国际国内的高档烟酒，以备婷婷和周省长家里接待之需，他还特意从县里挑选了几个非常漂亮、非常灵光、非常温顺的服务员，在县里接受三天来自北京专家的严格培训后，分别安排到周省长、婷婷的家里，帮助我们进行接待工作，让所有来自全省甚至外省的庆贺人流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特别的温暖，充满特别的遐想。

婷婷的别墅几乎成了欢乐的海洋，凡是不便到周省长家里祝贺，或不便到周省长家里送礼的，都寄存在了婷婷这里，大家都想尽快打通与周省长连接的道路，都想通过婷婷表达誓死捍卫周省长、誓死保卫周省长、誓死效忠周省长的决心，大家几乎都表达了同样的话语：我们坚决跟着周省长；坚决完成周省长交给的所有光荣任务；坚决按照周省长的指示办事；坚决维护周省长的形象。婷婷向来访者、表达意思的市局县处级领导，表达了几乎完全一样的意见：周省长对大家的祝贺表示衷心的感谢；对大家的决心和信心表示由衷的欣赏；对大家的未来和前景充满信心，希望大家努力工作，不断进取，争取为党为人民多作贡献。

最后，婷婷代表周省长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省经济形势非常严峻，特别是在国际金融危机还没有完全见底的关键时刻，特别是在出现世界债务危机、还有许多国际形态都动荡的关键时刻，我们应该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紧紧围绕省委、省政府的重大决策，以发展为第一要务；以经济建设为第一中心；以政治稳定为第一工作出发点；以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为第一工作思路；以战胜一切艰难险阻为第一导向，全力以赴，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为建设具有本地特色的社会主义强市强县而努力奋斗。”

大家在听了婷婷的精彩讲话后，显得非常振奋人心，而且似乎欣喜若狂，大家都一致表示，一定要听周省长的话，听婷婷的安排，做好本地区、本部门的工作，不给周省长和婷婷添麻烦，有事多报告，无事多沟通，事前有计划，事后有回音，兢兢业业，扎扎实实，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加大刺激经济发展的力度，调控好本地的房地产市场，维护好本地的社会稳定，尽量减少离乡上访人数，把本地的不稳定因素扼杀在摇篮之中，力争本省经济率先在全国走出金融危机的阴影。

婷婷的讲话虽然有点逻辑混乱，章法欠严谨，但毕竟是第一次，也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应该说还是相当有大领导范儿和发展潜力的。在人流散去、灯火阑珊的空当，我满脸不怀好意地对她说：“婷婷的讲话比周省长还周省长。”

婷婷半是高兴半是生气地对我说：“你难道不高兴吗？周省长如愿以偿，我们也可以如愿以偿了，大家都赢了，皆大欢喜。”

“当然高兴，当然高兴，我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有傻子才不高兴呢！”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心里似乎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忧愁，这些欢庆的场面是否有点过分和不可思议，不说没有见过，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我真是惊叹人类无限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惊叹冰火两重天的万千变化；惊叹困苦艰难和甘甜辉煌一瞬间的神奇莫测；惊叹世态炎凉冷暖的可爱和可怕。

我想，我是否有点理智过分，有点书生意气？

当然，我的想法归我的想法，客观事实完全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举行着他们认为非常正确的活动。想起在北京的难忘时光，想起李公子、马局长和老太太这些人，想起李鳅生及他县里的电站职工上访人流，我想与婷婷谈谈，因为我希望她及周省长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如果别人还可以用猜测的方式来评价、蔑视甚至诅咒周省长的所作所为，痛恨李鳅生所做的一切，但我和婷婷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