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6
|本章字节:9442字
第二天,鸿陵县造纸厂上访的工人,大部分都没有按期到达省城,由于昨天累了一天,内部意见出现严重分歧,果然如李鳅生所料,这些工人都陆续结伴打道回家了。只有一个蓬头垢面弯腰驼背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来到省政府大门前,固执地杵在那儿。拐杖上猎猎飘扬着一面小旗幡,旗幡上写着“当官的儿子啊,相信你会为老子做主!”有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不敢造次,连忙细声细气问他老人家儿子是谁,老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另一个年纪稍长见过世面的武警战士耸耸肩笑道:“不用问了,有些首长不是经常说——我是人民的儿子吗,这老头八成有病,真的以为……”话刚落地,一辆标着某某精神病院的救护车咯噔停在面前,冲下来几个大汉,把老人抬到车上,绝尘而去。
我记得在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读到直子和玲子生活的精神病院时,会为那种单纯的美好所吸引,生活简单得只剩下呼吸与存在。
我也记得自己在看罢《飞越疯人院》之后脸庞的两行清泪。患病的究竟是社会,还是个人呢?看看时下,“精神病”竟然成为了一种躲避矛盾的借口,上访者是精神病,杀人肇事者是精神病,跳楼者是精神病。那么究竟还有多少社会制度设计缺憾所带来的行为被冠以“精神病”的名义呢?
精神病不是逃避矛盾的借口。剑桥大学教授阿克顿勋爵说过“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是否我们可以说“畸形的社会导致畸形的人格”呢?
我对李鳅生说:“那辆精神病院的车是书记大人派的吧?”
“治病救人不仅仅是医生的责任。我太了解这些人了,在基层工作几十年,对乡下人和工人老大哥早琢磨透了。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李鳅生得意扬扬地在我面前带有几分骄傲几分谦虚的神态说。
“书记大人,这么做,可是违法的啊。”
李鳅生不以为然:“王兄,你这就书生气了吧。关键时刻稳定压倒一切,什么法不法的,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
我哑口无言。
他告诉我,这几天他不会回鸿陵,想通过婷婷见一下周省长。
我说:“好吧,我先约一下婷婷,把你的意思跟她说一下,你等我的电话。”
李鳅生叮嘱我这次一定要想办法让他见到周省长,他还带了一点土特产,算是送给周省长的见面礼。
“周省长恐怕不会收你的什么土特产吧。”
“这不是一般的土特产呢,是我们县里一个老中医的祖传秘方配制成的养生酒,一唱雄鸡天下白,男人们的护身宝。”李鳅生说,“给您老兄也带了一点,放在宾馆里,到时我一起拿给你。”
“这些东西周省长目前恐怕还用不着吧?”我想,作为日理万机的常务副省长,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研究男人的护宝问题,也许省长身体好,根本不存在护宝一说,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感到李鳅生第一次见周省长送这样的东西有点莫名其妙,不是很好。
“王兄,这个您就有所不知了,领导干部特别是养尊处优型的干部,最喜欢的科研项目就是养生,提高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因为衰老和死亡将毫无悬念非常公平地按时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这些高级首长们必须争分夺秒地,最大限度地消耗掉来自权力,来自职位范围内的免费稀缺资源,今日不用,过期不补;最痛苦的事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山望到那山高,一山更比一山好。因此,周省长肯定不缺吃的穿的,也不缺玩的,当然肯定也不缺养生护身宝,但是,这样的东西各有特点,各有长处,且多多益善,更不属于贪污受贿之列,他收起来也心安理得,一旦他感到有效果,我就可以用一个支点撬起整个地球了。”
既然李鳅生坚持要送这个东西,况且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感到自己对这方面知之甚少,也就不再说什么。
晚上,周省长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主持,婷婷暂时无处可去,无周省长随时召唤之忧,我们也就相约在东方之夜宾馆咖啡厅里聊天。东方之夜宾馆是红洲市最大最好的超五星级的豪华宾馆,一般本省上档次的会议和接待,都会在这里进行,一些有钱有权的单位或个人都在这里有私家会所,当然,个别本省高级官员也常常出没于此,但进出都有些讲究,一般公开的会议或接待外宾活动,宾馆总经理都会安排领导们在前门大堂中门进出;涉及领导们的私人会见,宾馆后面开辟有领导专门通道和专用电梯,以防止扰民降低影响。如果某个领导要接见某个比较常见的漂亮女嘉宾,或领导秘书要求动用某个固定房间“洽谈业务”,宾馆经理自然明白,原来预留的秘密通道将随时启动。东方之夜宾馆的经理已是多年的高端服务类行业领军人物,对高等级领导的正式接待或非正式接待的分寸火候拿捏得既准又恰到好处,所有领导的会见场所必须都具有个性化的布置和安排,所有领导的进出秘密通道必须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高度保密且丝毫不留人工刻意造作痕迹,非正式的会见与正式会见在形式上都要保持天衣无缝的对接。因此,得一市长易,得一东方之夜宾馆经理难,这几乎是本省所有高等级官员,或者说得到过享受过这种天地合一般安排和服务的对象的共识。
当然,这样的去处婷婷经常光顾,但我却只能以道听途说的形式在脑海里常常回忆和享受这一切,这是一个怎样的充满魅力和想象的空间,也许此生无缘了。我有时怀有特别的好奇心,想通过婷婷打听这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人间,不一样的感受,不一样的青春年华,但话到嘴边又噎下了。
我把李鳅生希望安排周省长接待他的意思作了明确的表述,等待婷婷的反应。婷婷只顾喝她的咖啡,似乎无心回答我的问题,若有所思,也似乎若有所失。难道她遇到了难缠的难办的人和事?
我见婷婷如此深沉,也就不再多问。
终于,婷婷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无异于石破天惊的台词:“我应该争取一个名分。”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于是用目瞪口呆式的表情向婷婷求证,但始终没有用语言询问或要求婷婷再复述一遍,因为我从婷婷低沉的声音和坚定的表情中得到了认证。婷婷刚才确实说了这句台词,并且这句台词看样子在婷婷心里已经隐藏很久了,思考很久了,筹划很久了,计算很久了,在今天这个没有新意没有特殊标记意义的夜晚向我提出来,表示了一种复杂的情感,也许是想科学求证,也许是想寻求支持,也许仅仅是一种探讨方式。
一位名人说过一句诙谐语:“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在这种意义上说来,世间没有一个人会感到绝对的满足。大家都想做另一个人,只要这另一个人不是他或她现在的自己。其实,我们对于人生不必抱着奢求的态度,行囊中不必装得太满,因为我们不是这个尘世的永久房客,而是过路的旅客。
沉默、无语,喝咖啡的继续喝着咖啡,喝茶的继续喝着茶。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说。
“吾将上下而求索。”婷婷说。
我想,婷婷走向这条路不仅充满艰辛而且很难到达目的地。于是,我说:“周省长本人的态度怎样,你向他透露过有关信息没有?”
“从来没有,但我想我不应该这样沉沦,也不甘心如此地原地踏步生活下去。我最近一直在想女人是衣服这句老话。做一个女人应该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了又试,穿了又脱,却没人买,试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所以我不想再做男人的衣裳。像我们这样的女人,特别是在职场上,还算聪明,还算漂亮,还算有一份较好的工作,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小白领。到头来恐怕还是只能作为主流社会男人们的消费品在这个世界陪衬着。最近我看到一个香港经济学家的文章,对我刺激很大。”
“哦?”
“他说:当今中国已进入黑领阶层时代。生活的好坏,全赖你所处的阶层。”
没错,同样的一瓶饮料,便利店里2块钱,五星饭店里20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所在的位置。
婷婷从lv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我,我看到了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白领曾经意味着体面的工作、优雅的修养、丰富的精神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讲,白领简直成为时尚的代名词。白领必定毕业于名牌大学,甚至是硕士、博士或海归,每天朝九晚五打卡,坐在格子间的电脑旁,msn,麦当劳,卡布奇诺,网恋,丁克,地铁,打的,坐经济舱,住星级宾馆,泡吧,煲电话,听蓝调,加班,夜生活,圣诞节,一夜情,斯诺克,暂住证,红酒,抽555,住租来或按揭的公寓,买简约的宜家家具,收藏cd,谈论《老友记》,向往西藏,留恋于丽江,铁杆驴友,不看中文报纸不看中国电影,看《国家地理》《名牌》《读书》杂志,看卡夫卡看张爱玲看伊朗电影,洁癖,乡愁,健身,瑜伽,玫瑰精油,名牌或水货衣服鞋子,买书,买cd,看电影,月光一族。白领的产生是中国市场经济发展初级阶段末期的典型现象,证明了“知识改变命运”。面对wo的前夜,这些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开始尝试一种西方发达国家中产阶级的雅皮士生活。绅士与淑女,是充满这些新思想的青年人的人生目标。《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傲慢与偏见》是他们的必读书。爱情、教养、文化、艺术、体验、精神贵族深深地吸引着他们。10年过去,物是人非。回头看看,当年怀着白领梦“范进中举”,当许多大学生兴冲冲踏出大学这个高级职业培训监狱大门的时候,却必须接受与黧黑的农民工兄弟姊妹同场竞聘的残酷现实。曾经的白领已经老去,在一场百年不遇的经济危机面前,破产的破产,失业的失业,离婚的离婚。当孕育白领的贸易、广告、房地产、i和制造业风吹雨打流水落花,脆弱的白领蓦然发现,曾经雪白挺括的领口,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洇得皱皱巴巴一片姜黄。春天来的时候,老去的白领继续徘徊于物价和房价飞涨的城市。伫立在林立的写字楼脚下,他今天会收到一个面试通知么……白领的传说就这样陨落了。与此同时,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社会群体已经夺去了全中国所有的光芒,他们开着“自己的”大排量名牌汽车,出入高档酒楼,高级夜总会,乘坐头等舱或软卧,住星级宾馆,拥有黄金位置的几处豪宅,购全套红木家具,在位置最好、景观最佳,装修最豪华、质量最安全的办公楼上班,独立办公室,不打卡,饭局,会面,喝茅台五粮液,品天价普洱,抽极品中华,精装《毛评二十四史》,vip,炒股投资保险理财,收藏古玩字画珠宝黄金,高级会所,劳力士,路易威登,奢侈品,国际顶级品牌服饰,高尔夫,公派出国,移民,护照,拉斯维加斯,美容减肥按摩,组织体检,疗养,免费医疗,贵族学校,mbo,脱产学习,党校,佣人,情人,养藏獒……他们就是在全中国一线二线三线城市遍地开花,全面崛起的新兴黑领阶层。相对于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白领,他们的衣服是黑色的,汽车是黑色的,脸色是黑色的。他们的收入是隐蔽的,生活是隐蔽的,工作是隐蔽的……所谓隐蔽,就是像站在黑夜里的黑衣人,你知道他在,他也知道他在,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样,在做什么。他们就是就职于政府和官有垄断企业的那个庞大群体。
白领和他的office一起,被黑领的裤衩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我基本认同这位专家的观察。据统计,当今中国50%的财富集中在5%的人群手里,这在世界各国都极为罕见。我想,出现这种现象的背后原因,是黑领阶层掌握了公共资源的垄断权和分配权,而公共资源原本应是所有阶层的公民共同所有的。
“看来,你也想做黑领?或者说想做一代名媛?”我很怕刺激到婷婷某根脆弱的神经,所以说话也就格外小心。
婷婷笑而不答。
我沉吟:“这样也许离省长夫人的位置更近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