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千年一梦(3)

作者:易中天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0

|

本章字节:8600字

士的使命发生变化,是在孔子以后。这时,士开始向文职转变,这就是文士。武士和文士都依附于大夫、诸侯,甚至天子。武士的任务,主要是出生入死兼做刺客,所以也叫死士;文士的任务,则是出谋划策兼做文秘,所以也叫谋士。如果出入朝堂,就是绅士(有资格系绅带插笏的人)。如果闲居乡野,就是隐士。如果四处游走,就是游士。如果行侠仗义,就是侠士。所谓“游侠”,其实就是既游走四方又行侠仗义的人,是游士加侠士。


原本依附于高级贵族(大夫、诸侯、天子)的武士和文士,为什么会变成游走四方行侠仗义的游士和侠士?当然是因为王纲解纽、礼坏乐崩、天下大乱,西周创立的封建秩序面临彻底崩溃。这个时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为了生存,也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士们必须浪迹天涯寻找机会。高级一点如孔子,周游列国是要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低级一点的,就不过是找碗饭吃罢了。要知道,士作为最低一级的贵族,是没有封邑领地和世袭官职的,只有贵族身份和一技之长。也就是说,有地位,无产业;有能力,无定职。因此他们是“毛”,必须附在一张“皮”上,而这个时候的“皮”又很多,还都在招兵买马。这样一来,士的“游”(游走四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与此同时,一种理想信念和行业规矩也开始形成。游走四方的士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为了确保自己的生存和集体的荣誉,必须恪守职业道德。其中第一条,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信守然诺),此外还包括“救人之危,急人之难”(舍己为人)和“避人之誉,成人之美”(功成身退)。这是所有的游士都应该遵守的信条。也就是说,作为“游士”,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服务对象和服务内容,但不能因此而没有做人的原则。


这个原则就是“义”。义当然不是士的专利,它的内涵也远比前述职业道德丰富。不过,比起其他阶级和阶层来,士确实更看重“义”。义的产生,也无疑与这个阶层的特定性质有关。我们知道,士是没有封邑领地也没有世袭官职的,因此只能从事“自由职业”。所谓“自由职业”,说得好听,是可以朝秦暮楚,择木而栖;说得不好听,则是没有着落,没有担保。能够做担保的也就是自己的德行。也就是说,士作为“自由职业者”,必须让雇主认为自己是可信任的,也必须让同行认为自己是可尊重的。这就必须讲“义”。


有了“义”,也就有了“侠”。侠就是义的实现。所谓“行侠仗义”,就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们:行侠依仗的是义,实现的也是义,所以有侠肝者必有义胆。什么是“义”?义者宜也,也就是“理所应当”。什么是“侠”?侠者使也,也就是“见义勇为”。也就是说,侠,就是使“义务”(正义的担当)变成“义举”(正义的行为)的精神,以及具有这种精神的人。这种精神在理论上讲,当然最好是人人都有,但这并不可能。任何一个社会,都做不到人人侠肝义胆,人人见义勇为,人人舍生取义,人人义无反顾。这就需要有人挺身而出,以为典型、楷模、带头人和示范者,所谓“侠”(侠士、侠客、游侠)也就应运而生。


显然,侠,就是以“义”为责任担当的人,因此也叫“义士”。不过,侠士虽然是广义的义士,和狭义的义士还是略有区别。一般来说,义士讲忠义,侠士讲情义;义士赴国难,侠士结私交;义士举大业,侠士管闲事;义士赴义多为集体行动,侠士行侠多是个人行为。比方说,齐国的田横自杀后,跟着他一起赴死的那五百人,就是“义士”;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只身挑战黑恶势力,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的,则必为“侠士”。侠士几乎是一定要管闲事的,包括为民请命、替人消灾,也包括“清理门户”、翦除士人中的败类。如果他居然“专打人间不平”,“专一急人之难”,那他就不但是“侠士”,而且是“侠客”了。这也无妨看作“士”的一种分工:有的出谋划策(谋士),有的行军作战(战士),有的舞文弄墨(文士),有的舞刀弄枪(武士),有的行侠仗义(侠士)。


行侠仗义成为一种有人专司,或者被某些人放在首位的事情,说明士的职业道德已升华为一种道义精神,这就是“侠义”。因此,代表了这一精神的侠,就是“士中之士”,是最能代表“士之精神”的人。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武侠和武侠为什么是文人的千古之梦了。道理也很简单:文人原本也是“士”,而且也代表着“士之精神”。


什么是“士之精神”?用曾子的话说,就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所谓“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就是说,无论是孤儿寡母,还是国家命运,都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他。这当然并不容易,因此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就要“自强”,即《周易》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为什么要“自强不息”呢?就因为他是“士”。士,首先是成年男子,也叫“丈夫”(身高一丈的男子)。如果这个“丈夫”能够“以天下为己任”,那就是“大丈夫”。所谓“以天下为己任”,也就是有使命感。有使命感,就会意识到“任重道远”;意识到“任重道远”,就不能不弘毅;而要弘毅,就必须自强。因此,自强、弘毅、使命感,就是“士之精神”。


具有这种精神并能付诸实践的就叫“国士”。成为“国士”,曾经是许多士人尤其是文士的理想,后来却变成“侠客梦”了。于是我们便很想弄清楚:第一,它为什么是士的理想;第二,这个理想为什么会变成梦想;第三,这个梦想又为什么要寄托在侠客身上。


百家罢后梦难圆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在《从“出入两难”到“进退自如”》一文中已经部分地给出。简单来说,就是士作为既没有产业又没有定职的低级贵族,所有的只是“自由之身”。因此他们必须先培养出高尚的品德,学得满腹经纶,练就一身武艺(修身),然后去帮助大夫打理采邑(齐家),协助诸侯管理领地(治国),辅助天子征服世界(平天下)。所以,士人当中但凡理想远大一点的,都会“以天下为己任”。文士就尤其如此。因为武士的功夫再好,一个人也打不了天下。文士则不同。他可以“一言兴邦,片言折狱”,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而成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的“国士”。总之,文人较之武士,“性价比”要高一些。他们的自我感觉和自我评估,也要好一些。所以文士更可能具有“自强、弘毅、使命感”这三大精神。


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的“身”必须自由。自由,才出入两便,进退自如;才能择主而事,功成身退;也才能真正把天下事当作自己的事情。如果“身不由己”,又哪来的“己任”?更不用说平什么天下了。


这种自由在孔子的时代(春秋)是有的,在孟子的时代(战国)也是有的。那时的“无双国士”,可以自由地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甚至像墨子那样身体力行,这就是“仗剑行侠”;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和情感,自由地选择服务对象,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甚至引敌国之兵以报己怨,这就是“快意恩仇”;可以凭着自己“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叛)魏魏伤”的优势,不把诸侯卿相放在眼里,也不把其他竞争对手放在眼里,这就是“笑傲江湖”;当然也可以朝秦暮楚,出将入相,从这个邦国走到那个邦国,抛弃旧的国君有如抛弃破扫帚,这就是“浪迹天涯”。显然,后世侠客的梦,在他们那里却是现实。


秦始皇一统天下,士的好日子也就到头。汉武帝罢黜百家,更不复当年气象。等到隋唐以科举取士,读书人都到科场讨生活以后,士们便连“非分之想”也没有了。因为天下归于一统,就不必“浪迹天涯”;思想定于一尊,又岂能“笑傲江湖”?金榜题名既然成为人生目标,自然更没有“仗剑行侠”和“快意恩仇”。所能有的,大约也就是“皓首穷经”和“咬文嚼字”。实际上,当汉武帝把所有的思想都归到儒学一家时,也就没有了思想;而没有了思想,也就不会有风骨。没有了风骨,又哪有“国士”可言?因此于右任先生这样评价汉武帝:“绝大经纶绝大才,罪功不在悔轮台。百家罢后无奇士,永为神州种祸胎。”(《汉武帝陵》)当然也不会再有“奇士”了,因为士们都已“脱胎换骨”。


然而自由毕竟是人的天性,过去的日子也令人神往。这就需要一个梦。这个梦既然无法在生活中实现,就只好在文学作品中去圆。武侠就是其中之一。武侠塑造的侠客,尤其是那些大侠,都有以下特点:一是身怀绝技,二是特立独行,三是任重道远,四是义无反顾。他们或者建功立业,“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或者锄奸除霸,“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或者扶贫振弱,“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或者赴义报恩,“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但无不出生入死,叱咤风云。这不正是当年那些“无双国士”的写照吗?


事实上,侠的精神正是士的精神。一个侠客,尤其是一个大侠,是应该和士一样,“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的。这甚至是一种“起码”的要求。你想啊,如果连侠客都不可以托付,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同样,自强、弘毅、使命感,也为一切真侠、大侠所必需。如果连侠客都没有这些精神,社会还有什么希望?侠客当然也是大丈夫。如果连侠客都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希望?显然,在侠客的身上,是寄托着希望的。他们所圆的,是世人的“救星梦”、“英雄梦”,也是文人的“国士梦”。


何况还有侠客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或者说,武侠创造的那个梦境——江湖,它简直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天下的翻版。江湖中林立的帮派,就是那时林立的邦国;山头中称雄的帮主,就是那时称雄的诸侯;而那些仗剑走四方,谁的账都不买的独行侠,岂非正是那时的游士?看来,人们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创造,历史也总是让人惦记。即便武侠,也不完全是“空中楼阁”。


这大约就是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了。梦,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人生在世,多少总要做点梦。“至少我们还有梦”,不也是一种希望吗?但你得明白那是什么。古人云:“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们也可以套用一句:“世无英雄,遂使武侠流行。”所以,一个民族沉溺于武侠并非好兆头:“要不就是时代过于混乱,秩序没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个人愿望无法得到实现,只能靠心理补偿;要不就是公众的独立人格没有很好健全,存在着过多的依赖心理。”我还想狗尾续貂一句:要不就是产生国士的条件不复存在,民族缺少强劲的精神。因此,这个梦也该醒醒了。当今之世,原该是梦醒时分啊!


莫道海棠依旧,应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