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0
|本章字节:9492字
辛弃疾则不同。他是身处危世,忧国忧民,而且满腹韬略,满腔热情,却又无能为力徒唤奈何。所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云云,与其说是“想得开”,不如说是“气不过”。毕竟,他念念不忘的,是“壮岁旌旗拥万夫”;耿耿于怀的,是“竟须卖剑酬黄犊”;痛心疾首的,是“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心驰神往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所以,辛弃疾在出处问题上其实是进退两难的。他不像苏东坡,看透了宇宙人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既然成败荣辱都不过过眼烟云,那又有什么好争的(争底事)?辛弃疾却没有这种“境界”。他的想法,仍不出“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窠臼。因此,他虽以隐居山林自相期许(云山自许,平生意气),也明白“意倦须还,身闲贵早”的道理,不愿落得在官场奔命被人耻笑(衣冠人笑,抵死尘埃)的结局,但总认为归隐应该是“整顿乾坤事了”以后的事情,所以六十高龄时还写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诗句。苏辛二人的态度谁更可取,当然可以讨论。但辛弃疾并不那么“想得开”,或者“想得开”当中有“想不开”,恐怕也是事实。
真正想得开的是陶渊明(最想不开的是李白,资先生的文章中已有尽述)。如果说,苏东坡的“想得开”是因为看透了人生,那么,陶渊明的“想得开”则是因为看透了官场。陶渊明是做过几天小官的,但很快就受不了,迫不及待地“自免去职”,而且再也不踏入官场一步。我们读他的《归去来兮辞》,听他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些话,就知道陶渊明之于官场,可谓“彻底决裂”。历史上的读书人,有几个会说仕途是迷途呢?也就陶渊明吧?
所以后世文人(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但凡失意,几乎言必称陶令。然而当真学陶和官场决裂的却几乎没有(也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陶渊明其实学不得。
身家与天下
实际上,我们前面说到的(也是资先生文章中说到的)那些典型,有两个人是不可学的。一个是谢安(谢安石),一个是陶潜(陶渊明)。谢安不可学,是学不来;陶潜不可学,是学不得。为什么学不得呢?因为当真一学,就把读书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丢掉了。
为此,我们还得把“读书人”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是由“士”演变而来的,而“士”的前身则是“巫”。巫,是原始社会的“高级知识分子”,是那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人,也是很管事的人,是社会的栋梁,要参与部落大事之决策的。因此,如果说原始社会也有“官”的话,巫就是最早的官之一(范文澜先生就说中国文化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史官文化,一个是巫官文化)。可见读书人之与官,从祖上起就有“血缘关系”。
进入国家时代(也就是阶级社会)以后,巫就变成了士。士在这个时代,是属于贵族阶级的。西周封建(封土建国之封建)时期,贵族有四等。第一等是天子,他有“天下”。第二等是诸侯,他们有“国”。第三等是卿和大夫,他们有“家”。第四等就是士,他们没有“家国”只有“身”,但毕竟不像庶人那样“身不由己”,所以仍是贵族。
士包括文士和武士。大约文士由原始社会的巫祝演变而来,武士由原始社会的战士演变而来,但不论文士、武士,都是贵族。因为是贵族,所以,他们成年时和天子、诸侯、大夫一样,也要举行成人礼,戴上象征治权的“缁冠”、象征兵权的“皮弁”和象征祀权的“爵弁”(爵读如雀,爵弁也叫雀弁)。“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可见士是有资格也有义务参与国家大事的,只不过这种参与之于天子、诸侯、大夫,主要意味着权利,对于士而言则主要意味着义务。但有此义务也很荣耀,所以“冠”之于“士”,便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应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君子死,冠不免)。孔子的忠实信徒子路在公元前480年的卫国内乱中,宁肯被人砍成肉泥,也要双手系着冠缨,就因为珍惜参与国家大事的资格和义务。子路是典型的“士”。他的理念,也是后来许多读书人的情结。
不过,士虽然也是贵族,但他们和天子、诸侯、大夫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没有或很少有土地这个“不动产”,不像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封国,大夫有采邑。也就是说,只有知识或武艺、智力或体力的士,是“以身报国”的。所以对于士来说,第一重要的是“修身”。一个士,如果既有高尚的品德,又有一肚子好学问或者一身好武艺,就可以帮助大夫打理采邑,这就是“齐家”;协助诸侯管理领地,这就是“治国”;辅助天子征服世界,这就是“平天下”。之所以如此,就因为士不为土地所束缚,又是贵族,人身相对自由,施展抱负和身手的空间也就比较大。可以这么说,同为贵族,诸侯和大夫的任务主要是“保家卫国”,士的任务却是“修齐治平”。结果,品级较低的士,反倒比诸侯、大夫“理想远大”(诸侯和大夫如果动不动就要“平治天下”,是会有“图谋不轨”之嫌疑的)。后世以“国士”自居的读书人无不“以天下为己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其根源就在于此。
秦灭六国,天下一统,四海一家,郡县制取代了封建制,任命制取代了世袭制,以后科举制又取代了门阀制。原来那个国(封国)和家(采邑)的概念变了,合并为“国家”且与“天下”相等同。诸侯没有了,大夫由“世袭家臣”变成了“朝廷命官”,而且在实行科举制以后,还可以由“寒士”充任。于是,正如国和家合并为国家,士和大夫也合并为士大夫。当然,士的“身”与大夫的“家”也合并为“身家”,而与“天下”相对应。
这样一来,几乎每个相当于上古之士的人便都会面临一个选择:是把“身家”放在首位呢,还是把“天下”放在首位?以天下为己任者“出”,也叫“入世”,即“兼济天下”。明哲保身者“处”,也叫“出世”,即“独善其身”。可见所谓“出处问题”,其实就是“天下”与“身家”孰先孰后、孰重孰轻的问题。这是士大夫的问题,也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问题。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还必须把读书人和士大夫的关系讲讲清楚。
士大夫与读书人
认真说来,士大夫和读书人并不是一个概念。士大夫本指官僚阶层。《考工记》说:“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郑玄注曰:“亲受其职,居其官也。”可见只有做官或做过官的读书人才是士大夫,没做过的就不算。同样,做官而不读书的也不算。比如因军功而封侯赐爵的武夫,虽然也是官,却没人承认他们是士大夫,他们自己也不以士大夫自居。
这样一说就清楚了。读书而不做官只是士,做官而不读书只是大夫,只有既读书又做官的才是士大夫。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官为本位的,叫做“官本位”。一个人一旦做了官,就有地位、有名声。官位高则地位高,官职大则名气大。所以,士大夫一词,有时也指那些有地位有声望的读书人;而这样的读书人,又几乎都与官和官场有联系、有瓜葛。所以,在传统社会,士大夫的地位要比读书人高。一个村野穷儒、乡间学究,只要当真读了些书,马马虎虎也可以称为读书人,但要被称为士大夫,却非得有些“政治资本”不可。
不过,这已是比较晚近的观念。在上古时期,士与官,还是互不相干。士们虽然也参与、介入、过问社会公共事务,但并非只有做官这唯一的途径。比如曹刿,就没有做官,否则不会有“肉食者谋”这句话。先秦诸子,也多半没做官,或做不长(如孔子),做不大(如庄子),等于没做。因为那时士是贵族,介入政治的途径也多(比如游说诸侯,或招收门徒,或著书立说),做不做官无所谓。秦以后就不行了。首先,士变成了平民。不做官,就没有发言权。其次,能够给予士人参政机会的也只有一家,不像春秋战国时期,可以频繁跳槽换老板。再次,这个时候的士人,除了做官,也没有别的出路。前面说过,无权无势无资本的士从上古时候起就是“毛”,必须附在天子、诸侯、大夫那张“皮”上,才能有所作为。只不过那时“皮”比较多,“毛”也比较游离,并不一定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秦以后则不同。除了“当今圣上”,他们再无别的“皮”可以依附。除了“出仕做官”,也再无别的方式可以显示“毛”的价值。也就是说,此“士”已非彼“士”,不可同日而语。
官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实行世袭制(西周封建制是世袭制,魏晋门阀制是准世袭制)时,做官和读书没有太大关系,至少学习成绩与官位大小不成比例。大夫的儿子肯定是大夫,虽然他们也读书。但他们能够做官,却不因为读书。实行科举制以后就不一样了。虽然做官的途径仍然很多,包括袭爵和荫子,但毕竟科班出身是“正途”,更何况身为平民的寒士除此以外也别无选择。这个时候,读书和做官就统一起来了。
同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所谓“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才可能从理想变成现实。这里说的“优”,是优裕的优,不是优秀的优。也就是说,做学问而时间精力有余,就去做官;做官而时间精力有余,就去做学问。在这一点上,做得最漂亮最出色的是宋代文人。你看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哪一个不是做官、治学两不误?苏东坡虽然仕途坎坷,但他的官也是做得极好的,文章就更不用说了。这就是典型的士大夫。
相比较而言,达不到这个境界的,就只好算是读书人,或官老爷。官老爷就是只有官位没有学问的,读书人就是只有学问没有官位的。这两种人,都不是士人的理想。没有学问的官老爷固然为士所不齿,只有学问没有官位,不能在官学之间游刃有余,难道就甘心?
当然不甘心的。所以苏东坡才一方面感慨“常恨此身非我有”,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退出官场那个是非之地,正所谓“何时忘却营营”。为什么不能“忘却营营”呢?就因为成为士大夫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只当一个读书人则是等而下之的不得已的选择。所以即便在官场上碰得头破血流,最后也只好顺其自然,不了了之。我们知道,虽然苏某人曾扬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他终其一生,是并没有辞官归隐的。
报国与全身
苏东坡们不能“忘却营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报国情结”。
前面讲过,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是由士演变而来的,而士原本就有参与国家大事的资格和义务,其中不少甚至是文武双全的。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士变成了读书人,读书成了他们主要的生存方式,但“修齐治平”的理想却没有变,“忧国忧民”的传统也没有丢,满脑子还是“内圣外王”,想做的还是“出将入相”。这是他们不能不入世的原因。这里面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有义务,并不是一个“俗”字就可以打发或了断的。
相反,出世和清高反倒有些可疑。资中筠先生说中国传统读书人的清高“大多是逼出来的”,我想补充一句:还有不少是“装出来”的。所谓“养望”是,“终南捷径”是,甚至故意唱反调也是——“要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由“持不同政见者”变成“最坚决的拥护者”,有时竟只要一夜工夫。总之,条条道路通罗马,无论“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道”,都通向仕途,只不过有的“青云直上”,有的“曲线救国”而已。
所以我们读古人书,千万不要太过天真。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几乎没有不以清高自诩或相推许的,但“假冒伪劣”也很不少。比如潘岳(安仁),是美男子,也是大诗人,写过有名的《闲居赋》,很清高的,却其实是官迷。为了讨好权臣贾谧,竟然每天守在贾府大门口,看见官车扬起的尘土立马倒头便拜,正所谓“高情千古闲居赋,争(怎)信安仁拜路尘”(元好问诗)。实际上,除少数几个如陶渊明外,大多数人的“清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就是因为装模作样,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