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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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弥留之际,宫中那些主事的大宦官,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选定了十六宅的光王做接班人。在他们看来,让这样一位傻乎乎的爷们坐在龙椅上,起码不必再担惊受怕。至于朝臣,尽管惊诧错愕,却也无可奈何。
一代英主小太宗,就这样因为他的“痴呆”而走到了前台。这可真是帝国的惆怅!
事实证明,宦官们这回是既看走了眼,又打错了算盘。宣宗不但不痴呆,反倒很有剿灭宦官的想法。据《资治通鉴》,宣宗曾以“讨论诗歌”为名,召翰林学士韦澳进宫,屏退左右,悄悄地问他:近来朝野的舆论,认为宦官的权势如何?
韦澳回答:陛下天威独断,非前朝可比!
宣宗闭着眼睛摇头说:片面!片面!危险依然存在。又问:依卿之见,该怎么办?
韦澳说:依靠朝臣和外官,未必保险。甘露之变(文宗联络朝臣和外官剿灭宦官,反被宦官所制),就是前车之鉴。不如在宦官当中,选择德才兼备者与之密谋,或许靠得住。
宣宗听了摇头说:这是下策!朕太了解他们了。这些人,从不入流、七八品升到四五品,一个个都感恩戴德。一旦升到三品,马上就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跟原先那些人打成一片,怎么靠得住?
这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韦澳的办法行不通,哪里只是靠不靠得住的问题!靠得住又怎么样?无非这一伙换成了另一伙,笑面虎替代了野心狼,还是换汤不换药。宣宗要做的事情,是要根本改变宦官干政的局面。这样的事,哪里能靠宦官?
于是宣宗要宰相令狐绹想办法,而令狐绹的办法是“慢慢来”。令狐绹密奏说:只要有罪不赦免,有缺不递补,天长日久,宦官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小,直至一干二净。
显然,韦澳的主意是“馊主意”,令狐绹的办法是“没办法”。当然,如果宣宗皇帝能够“万寿无疆”,这办法也未必不是办法。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八月七日,宣宗撒手人寰。而且,跟他前面好几位皇帝一样,也是死于非命。
说起来,晚唐的皇帝,也是大成问题。他们一个个,几乎都不得好死。敬宗,是被宦官杀死的。文宗,是被宦官气死的。穆宗和武宗,是欲求长生不老,服药过量毒死的。这几个皇帝的父祖宪宗最糟糕,是因为服用丹药而变得暴虐,被不堪忍受的宦官杀死的,可以说是既死于宦官,也死于丹药。
这实在是殷鉴不远,然而宣宗却未能免俗。他,也是服药中毒而死。
宣宗一死,以王宗实为首的一派宦官立即动作,又从十六宅里拖出一位据说是皇长子的郓王,立为皇帝。这就是懿宗。这可是一个宦官们喜欢的皇帝。他除了吃喝玩乐,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做,在位的年头却比宣宗还长。依照谥法,温柔贤善就叫做“懿”。懿宗对谁“温柔贤善”呢?宦官吧!
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懿宗病重不省人事。这一回,宦官们的事情就做得更绝。皇帝几个年长的儿子都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接班的是个十二岁的娃娃李儇。这就是僖宗。这位皇帝也更绝,干脆管宦官田令孜叫“阿父”。实际上僖宗也是个可怜虫。他享年不过二十七,流亡在外倒有两次。一次是广明元年(公元880年)躲避黄巢,往成都跑;一次是光启元年(公元885年)躲避李克用,往汉中跑。依照谥法,小心畏忌就叫做“僖”。僖宗怕谁呢?除了“反贼”,不知还有没有宦官。
更可怜的,是僖宗的弟弟昭宗李晔。昭宗其实是想振作一番、有所作为的,最后却落入野心家朱全忠(也就是后来的后梁太祖朱晃)手中,并被弑杀。这是天复四年(公元904年)的事,离大唐帝国的正式灭亡只有三年。
顺便说一句,昭宗,也是宦官所立。
毫无疑问,这决不是宣宗的遗愿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局。事实上,宣宗原本是看中三子夔王李滋的。可惜,宣宗驾崩之日,支持夔王的一派在宫廷斗争中举措失当,一败涂地;而宣宗自己,又一命呜呼,鞭长莫及。
但这决不等于宣宗没有责任。如果他早立夔王为太子,事情或许就不会这样。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皇帝也要守王法
宣宗不立太子,与他的执政理念和执政风格有关。
我们知道,对于帝国而言,所谓“政治”,无非就是秩序和人事。这两条,又相互关联。人用对了,秩序就得以维持;秩序井然,则用人也错不到哪里去。反之,失人则失序,失序亦失人。这是王朝治乱兴亡的经验教训。
这就一要靠君主英明,二要靠制度保证。相比较而言,制度又更重要。制度健全,君主弱一点,问题也不大,甚至更好。因为君主太强势,往往不愿意受制于制度,也常常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来。比如汉武帝,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制度。所以,法家甚至希望君主无能无趣。无能无趣,才能无为。君无为,则臣自为;人不治,则法来治。国家机器自行运转帝国才能长治久安。
不过,再好的法,也要人来执行。何况帝国之法,原本就是“王法”。如果帝王带头乱法或枉法,制度再好也没用,臣下和百姓也只能徒唤奈何。可惜,历朝历代的皇帝,只要不是傀儡,多少有点能耐,都难免乱法或枉法,甚至喜欢“法外加刑”或者“法外施恩”,因为非如此不足以体现至尊天子的绝对权威。
这样看,只要一不乱法,二不枉法,就要算是一个好君主了。
宣宗,就做到了这一点。
其实,宣宗也曾有过“法外施恩”的想法。大中六年(公元852年)三月,宣宗下诏,赐给右卫大将军郑光庄园,并免去其赋税。郑光,是宣宗生母郑氏的兄弟,不折不扣的“国舅爷”。何况郑氏原本只是宪宗皇帝的宫女,宣宗登基前又是不遭人待见的“痴呆儿”,郑家应该并不富裕,宣宗希望给他们一点补贴,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这事却遭到政府的抵制。政府,就是中书、门下两省的联席会议,也就是前面说过的“政事堂会议”。唐代制度,皇帝的命令,如果不加盖“中书门下之印”,就不合法。当然,这个制度,以前也有人破坏,比如武则天、唐中宗。但这终究不对。所以,这一回,政府接到宣宗的敕书,便依法予以驳回。
中书门下的回奏说:
税役之法,天下皆同。陛下曾屡发德音,谆谆教诲臣等,执法一定要公平公正,宫中野外,一律平等。此番独免郑光赋税,似乎有违陛下此前圣意,事情虽小,关系甚大。
这当然是很不给皇帝面子,然而宣宗却欣然接受。他给政府回话说:
朕提此议,无非考虑到郑光以元舅之尊、国戚之贵,总得有些不同寻常的优异待遇。现在看来,倒是朕考虑不周了。何况亲戚之间,瓜田李下,难免徇私嫌疑,也难免招人物议。卿等若非真心爱我,哪里会有如此嘉言?凡事如果都能这样,天下又何愁不治?朕愿与众卿共勉:令行禁止,善始善终!
宣宗此举,可谓“不乱法”。另一件事,则可谓“不枉法”。这事同样发生在郑光身上,时间则是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这年五月,宣宗任命翰林学士、工部侍郎(建设部副部长)韦澳为京兆尹(首都长安市市长)。韦澳为人正直,雷厉风行。刚一上任,权贵豪强都纷纷夹起尾巴。韦澳又查得郑光的庄园多年欠缴税款,管家的态度还极其蛮横无理。前面说过,郑光免税之议,是被政府驳回的,宣宗也认可。于是韦澳就将郑光管家捉拿归案。郑光闻讯,当然要走郑太后的后门。宣宗便在延英殿召见韦澳,询问此事。
宣宗问:爱卿打算如何处置?
韦澳的回答很干脆:法办!
宣宗说:可是郑光很喜欢这管家,怎么办?
韦澳说:陛下将臣从朝廷调到长安,就是为了清理京畿的积弊,使之真正成为首善之区。郑光的管家长期偷税漏税,已是国家的蠹虫。如果居然逍遥法外,那就是陛下之法,只实行于弱势群体了。这样的圣旨,臣不敢听命!
宣宗说:你说得很对,道理也是这样。可是郑光那里,朕也不好交待。要不,爱卿将那罪人痛打一顿,饶他不死,你看行吗?
韦澳说:既然如此,臣不敢不奉诏。不过,也请陛下批准,什么时候郑光把欠税补足,臣什么时候放人。
宣宗听了,高兴地说:当然可以!朕因为郑光,妨碍了你执法,非常惭愧!
实话实说,我读史书至此,也不能不为之叹服。我不知道郑光的管家在抗税的时候,有没有说过“我爸是李刚”之类的话。但韦澳肯定知道他“爸”是“李刚”。宣宗就更不用说,他自己就是“李刚”,是大唐帝国最大的“李刚”。然而怎么样呢?韦澳并不管那厮的后台是“李刚”还是“郑光”。宣宗这个最大的“李刚”,也只能请求执法官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从轻发落,还要再三道歉,表示“殊以为愧”。想想现在,就真不知道是谁该惭愧了。
当然,传统社会毕竟是一个人情社会,情面也不能完全不讲。尤其是宣宗与郑太后,原本都是苦命人。那份特殊的情感,岂能去怀?因此,宣宗登基后,对他的母亲十分孝敬,竟“不居别宫,朝夕奉养”。对舅舅郑光,也尽量给予照顾。可惜郑光不争气。宣宗跟他讨论政事,他却“应对鄙浅”。宣宗只好“给待遇不给职权”,安排他一个闲职。甚至,哪怕太后不断唠叨说郑光家贫,宣宗也宁肯私下里给他钱财,却决不委以重任。
执法如山,从谏如流,坚持原则又适当照顾,宣宗确实是难得的好皇帝。
危险的政治
不过,皇帝太“好”,也麻烦。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怀州刺史一职空缺。宣宗给政府写了张条子,上面有个人名:李君奭。宰相们看了一头雾水,不知这李君奭是何方神圣,如何竟入圣上法眼。李君奭本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升了官。直到李君奭进宫面圣辞行,谜底才揭穿。原来,李君奭本是醴泉县令。宣宗打猎的时候,看见父老乡亲们在寺庙里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李君奭留任醴泉,因此知道他是好官,这才有了钦点之事。
泾阳县令李行言,也是被宣宗在打猎时发现,从而晋升为海州刺史的。而且,李行言升官比李君奭还早,是在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只不过那次宣宗遇到的,是一个樵夫。宣宗问那樵夫是哪里人,答曰泾阳。又问县令是谁,答曰李行言。再问为政如何,答曰死心眼。樵夫说,县里抓了几个强盗,神策军的人来要,李县令居然不给,还把他们都杀了。
宣宗马上就记住了李行言。回宫以后,又把他的名字写下来,贴在寝殿的柱子上。等到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时,宣宗又赐他金鱼袋和紫色官服。李行言谢恩毕,宣宗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李行言答曰不知。宣宗就让左右把殿柱上的纸条拿给他看,这才恍然大悟。
醴泉和泾阳,都属于京兆。京兆的县令,级别是正六品。刺史,正四品。唐代官服,七品浅绿,六品深绿,五品浅绯,四品深绯。三品以上,才能衣紫。从县令升到刺史,由绿变绯,这就成了“红人”。如果还要赐紫衣,岂非“红得发紫”?一个基层官员,因为偶然的机缘,被至尊天子发现赏识,就脱颖而出,扶摇直上,甚至享受高干待遇,这就不能算是正常,只能叫做“侥幸”。
对此,朝臣们自然会有看法。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十一月,兵部侍郎(国防部副部长、正四品)蒋伸跟宣宗单独谈话时,就在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句:最近大家都觉得,官位好像很容易得到。因此上上下下,都心存侥幸。
宣宗吓了一跳:是这样吗?那可就乱了!
蒋伸赶快打圆场:乱倒没乱,只是侥幸之人多了。就算乱,也不是“难”(灾难)。
宣宗大为赞赏,称赞不已。蒋伸起身告辞,宣宗又再三挽留:爱卿再坐坐吧!以后你我君臣,怕是不能再单独见面了。
蒋伸听了,不得其解。其实宣宗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打算拜蒋伸为相。因为唐代的规矩,宰相(国务委员)只能在延英殿议事时,集体面见皇上。反倒是兵部侍郎这样的“次对官”,可以单独跟皇帝见面。果然,没过多久,蒋伸“同平章事”。
哈!这实在太具有戏剧性,简直就是、电视剧的情节。唯其如此,才有问题。治国毕竟不是演戏,朝廷也不是剧场。国事倘若件件如此,政治也就成了儿戏。事实上,平淡无奇,才是太平之世;波澜不惊,才能长治久安。政局,还是不要太戏剧化的好。
何况由皇帝来过问安排人事,也未必就靠得住。那个被宣宗亲自敲打调教的建州刺史于延陵,最后还不是因为不称职,又被贬为复州司马?再说了,事无巨细,都是皇帝躬亲,大小官员,都由皇帝指定,要宰相干什么,要六部干什么?
但宣宗就好这一口,他甚至想把帝国所有的官员都管起来。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宣宗曾为此事咨询翰林学士令狐绹。令狐绹说,六品以下的,人数太多,宰相都管不过来,只能由吏部管。宣宗就让宰相开出五品以上官员名单,放在书案上经常查阅。
看来,宣宗是恨不得亲自担任“组织部长”了。实在当不了,就退而求其次,盯住五品以上的。他规定,所有州刺史在赴任之前,都要跟他面谈,聆听圣训。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有个刺史转任他州时,没有进京面圣。宣宗问宰相令狐绹是怎么回事。令狐绹说,因为两州相邻,进京要绕路,就没让他来。宣宗说:朕要求新任刺史必须面君,是因为害怕用非其人,危害百姓,这才不厌其烦,一一见面,问清他们的施政纲领,考察他们的品质优劣。何况诏令既已颁布,就该令行禁止,怎么能不当回事?
讲完这些道理,宣宗又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你们宰相,可真有权啊!
我们不知道宣宗说这话时的语气,是声色俱厉,还是半开玩笑。但任何官员听了,都会觉得五雷轰顶。据说,当时虽是数九寒天,令狐绹却大汗淋漓,重重裘衣都湿透了。
由此可见,宣宗虽然赞成“法治”,却更喜欢“人治”,尤其喜欢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一人政治”。这其实距离独裁,只有一步之遥。当然,宣宗还算开明。但是再开明,其权威也不容挑战。权力,就更是不容分享。难怪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周墀拜相,向韦澳征求意见,韦澳给出的建议,竟是“愿相公无权”。
这就把帝国的前途命运,都维系在一个人身上了。无疑,这种维系是脆弱的。事实上,在世袭的皇帝***现一两个所谓“明主”,只不过是帝国臣民的幸运。这样的幸运,历史不可能一再赋予我们。相反,严重后果倒可能有两个:一是“人亡政息”,二是“后继无人”。历史证明,这两条在宣宗去世后,都得到了应验。
显然,这其实是一种危险的政治。
至于为什么不立太子,宣宗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一月回答宰相裴休的敦促时,便已经一语道破天机——
若建太子,则朕遂为闲人。
没错,执掌朝政这十三年,宣宗是没闲着。但他应该知道,自己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而且会“永远闲下去”。也许,他不会这样想。一个不顾前车之鉴,坚持要吃“长生不老药”的人,怎么会想到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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